眼睛一閉,一睜。

湯昭依舊出現在了一座大廳當中。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裡,卻是第一次知道這座大廳的名字。

璇璣樓——龍淵的圖書館,倒是適合七星龍淵的名字。

廳堂沒有窗戶,也沒有明顯的燈火,但非常明亮,屋頂上照下來的光線柔和,極適合閱讀。周圍是通頂的架子,抬頭往上,一路頂到高高的天花板上,架子上面整齊的排列著一本本書籍,方方正正,幾乎沒有縫隙。

湯昭卻知道,那些書籍質感真實,甚至能聞到一股書墨味,偏偏一本都拿不下來。

從這點看,這裡終究是個夢境。

大廳正中央,漂浮著一本大書,半人來高,裝訂略舊,帶著古韻。

湯昭知道那是什麼,是用來查閱和取得書籍的總閱覽術器。只需要點一點,需要的資料自然飛下來。他之前在這裡埋頭研究,是使用慣了的。

他熟稔的翻開書頁,上面浮起微光,頁面上一字也無。

要查什麼來著?

好像也沒什麼想查的,就看看歷史吧。

他微微一動手指——

“你又來了?這回來看什麼?”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在空蕩蕩的樓閣中揚起迴音。

湯昭背脊一直,嚇了一跳——

是真的一跳,差點跳起來。

“誰?”

猝然回頭,他盯著身後的書架。

要知道,他在這圖書館裡靜靜地呆了幾個月,怎能不知這裡是沒有任何人的?

咚咚——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書架後面慢吞吞繞出一隻巨龜,沉重的龜甲幾乎與湯昭的頭頂一般高,它的頭顱醜陋,面板皺褶,和龜爺有八分相似,唯獨圓圓的豆眼沒有龜爺那樣黝黑,反而蒙了一層歲月的渾濁。

面對如此異獸,湯昭反而舒了一口氣,拱手道:“原來是黿龜一族的長者。”

這就龜爺做的改變?

往藏書閣裡也放了一隻烏龜?

等等……

湯昭突然意識到不對,道:“剛剛你說……說我又來了?之前我來時你就在這裡嗎?”

巨龜的聲音慢悠悠道的,道:“啊,那不就是昨天的事嗎?我不在璇璣樓又在哪兒呢?建樓時我就在,至今四百二十年了。沒有一日不在,璇璣樓的事我有什麼不知道呢?你是個好學生。我看見你埋首萬卷,專心致志,是個讀書郎的樣子。你讓我想起了陳句。”

湯昭愣住,有些迷惑了。

迷惑的是,這巨龜到底是龜爺加上還是本來就在這裡?也迷惑著,這裡到底是夢境還是聯通現實?

緊接著,他順著問道:“那……陳句是誰?”

巨龜道:“啊,就是北辰啊。也是龍淵之祖。我還記得我們在水上第一次見面,我從水底馱出那把劍,他與我約定,立一個千年不倒的大宗門,鑄一千把縱橫八荒的神劍。”

湯昭默默聽著,巨龜道:“可惜啊,後來龍淵沒有我們約定的那麼好。但也不算太差。當時夢想總是完美無缺,經歷了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就知道能活著,能存在下去就已經很好了。怎麼能要求太多呢?就像你。我希望你這樣出色的年輕人是龍淵的弟子,可惜你不是,也算我的小小遺憾了。但是你不是,龍淵不也還有許多正在成長的新一代嗎?這樣大大小小的遺憾有很多,有的時隔多年想想還會掛懷,但大部分已經忘了,想來是沒什麼要緊的。”

說罷,它好像有些乏了,似乎準備回去,回到書架之後。

湯昭忙道:“請等等。龜老先生,我能查龍淵的歷史記載,可以麼?”

巨龜也不回頭道:“可以啊,跟我來吧。”

說罷腳步沉重地繞過了書架。

湯昭跟著它前進,也繞到了書架之後。

此時他心中已確定,這璇璣樓確實不同了。

之前湯昭在這裡幾個月,當然試過走遍每一個角落,他很肯定,這個屋子真的只有一層,周圍的書架就像招貼畫一樣,在牆壁上鑲嵌牢固,是絕對繞不過去的。要調書籍,只能透過那本閱讀術器。所以即使在夢裡,他也很清楚這是個虛幻之地。

但現在,這裡真的成了圖書館,突然就能走通了。書架之後,又有一片新的空間,還是疊著書架。一層層的書架來回盤繞,彷彿虯龍。他還看到了書架上出現了竹簡、玉簡和錦帛等各色書籍,再不是用死板的方正書脊填滿。

這裡越發像一座真實的圖書館了。

巨龜來到一處書架下,輕輕一點,幾本厚書自動飛下,從這點來看,它倒和閱讀器有相同的職責。

“書在這裡,你可以看看。”

湯昭道謝,就坐在架子前的桌椅上,輕輕一觸,自動擺上了茶點,這一點倒跟之前一樣。夢裡沒有飢餓,但能嚐到味道緩解身心。

他默默地看書,一頁頁翻了過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巨龜就在書架下站著,眼前浮現著一本書籍,書頁無風自動,竟也是在看書。

隔了一會兒,湯昭突然抬頭,道:“原來前朝尊的神獸也是龜麼?”

巨龜抬起了層層疊疊的眼皮,道:“前朝?魏嗎?他們尊的是玄武,四象神獸。我等區區黿龜可高攀不起。”

湯昭道:“是玄武。前朝崇水德,難怪以玄武為尊。不過在當今就只貶斥為龜。”他說著說著,目光犀利起來,道:“所以前魏的遺老亂黨,被稱為‘龜寇’!”

巨龜悠悠嘆道:“別老說這個,我聽著不老順耳的。”

湯昭笑著致歉,再次翻閱,過了一會兒,又道:“七星爐真的碎了嗎?”

巨龜嘆道:“在那場浩劫裡打碎了。造孽啊,天底下再沒那麼好的劍爐了。”

湯昭道:“七星爐是天下第一麼?那跟傳說中的造化洪爐比呢?”

巨龜搖頭道:“不知道,我又沒見過造化爐。不過七星爐即使碎裂成幾片,仍然珍貴無比。足以在鑄劍時鎮一方人心。”

湯昭道:“鐵爐堡據說就是撿到了七星爐的碎片?還以此為基,造了好大一座可移動的堡壘?公然招搖過市,欺負龍淵閉門,無苦主討要。如今龍淵付出也不知收斂嗎?怪不得被稱為賊。”

這只是書上記載的逸聞,並非確鑿。若鐵爐堡真有七星爐的碎片,那麼龍淵當然可以稱之為“賊”,但還有一群人也可以。畢竟七星爐不是龍淵自己造的,那是前魏朝廷的精華所聚。

如此看來,幕後黑手豈不呼之欲出?

湯昭心中終於有了底,又詳細了看了好幾本不同來路的史書,從中分辨出有用的資訊加以甄別、拼接,終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是,即使到了尾聲,還有一件疑問他沒找到解釋。

“那麼北海元極宮和前魏、和龍淵有什麼關係呢?”

巨龜翻動渾濁的眼睛,道:“啊?北海?那不是化外之地嗎?為什麼會提到它?我聽說那北海元極宮更是建在極北冰原上,向來少履中原,能和前魏能有什麼關係?和龍淵更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你為什麼認為有關呢?”

湯昭皺眉,巨龜博聞強識,它說沒有,想來書上也不會有記載,道:“可是小光王……難道說是私仇嗎?”

巨龜低聲道:“和元極宮有仇嗎?那也不容易了。”

對啊,是誰和元極宮有私仇呢?

沒想到事情還很順利,一下子解決了十之八九。

湯昭還有大把的時間。不過之前在樓裡呆了幾個月,精神損耗不小,這一次不打算再耽擱這麼久了。只要呆上一個月,多看點閒書好了。

“龜……老祖。”他記得黿龜一族喜歡叫自己的輩分,“麻煩幫我選些魔窟方面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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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身心疲憊的鞠天璇將大傷初愈、臉色慘白的朱楊送到了祭酒的下處,也就是客舍的天字一號房。

“駝先生。”天璇首座神色嚴肅,用公事公辦的口氣道:“明天的講壇就拜託伱了。一定要石破天驚,令鬼神失色才好。”

朱楊雖然虛弱,精神倒還穩定,淡淡道:“我知道。貴殿主的神色明明白白告訴我,我若不能驚天地、泣鬼神,他就要叫我見鬼神了。”

鞠天璇扯了扯嘴角,似乎要和善而笑,但最後沒笑出來,只道:“你是祭酒,我們豈會動自己邀請的祭酒?不過閣下還是安分些,顯然你的仇家本事不小,再輕舉妄動的話,我們龍淵的秘藥也有限,未必再能救你一次。”

她說的刻薄,駝先生臉上漲紅,倒是看來有了幾分血色。他狠狠瞪了鞠天璇一眼,拂袖上樓。

鞠天璇自然知道激怒了他,卻不以為意,自從察覺到他堂堂祭酒親手暗算一個小輩,居然還失敗被反噬了之後,她再沒尊重過此人。無恥又無能之輩,還有理了?

無非是符會還沒結束,還要與他虛與委蛇罷了。

駝先生怒衝衝來到樓前,關了大門,神色居然平靜了下來,剛剛的怒容竟消散一空,彷彿那都是假的一般。

他輕輕捋了捋空蕩蕩的袖子,居然露出了幾分痛快,那是大仇得報,放下枷鎖的釋然。

突然,他微微一怔,就見內門當中露出一角白色。

什麼東西?

怎麼有人進了他的屋子麼?

朱楊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龍淵——龍淵居然懷疑自己,私自搜查了屋子嗎?

他勃然大怒,緊接著想到什麼,冷笑出來:隨便搜,以為能搜出什麼破綻麼?他的屋子可是一點兒可疑處都沒有。

微一推門,他看到了那角白色是什麼:居然是一封書信,就放在地板上。

莫名的,他心頭掠過一絲陰雲,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蹲下身,抽出信件,不及起身,蹲坐在地上看信。

只看了一眼,他臉色刷的雪白,神經質的往周圍看去。

接著,朱楊咬著牙看下去,越看越是變色,手背青筋暴起,最後只剩下一片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