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生而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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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迎著光一起看著外面,看到了薛閒雲,他們師父的樣子。
此時的薛閒雲既不似平時那樣倔強暴躁,也不似鑄劍會上那樣意氣風發,也沒有醉酒時的含混脆弱,他神色很平靜甚至安詳,微光讓他仙氣渺渺,就像湯昭第一次在水邊見他那獨釣大澤的漁翁模樣,仙鶴在他背後飛舞,彷彿背後長了一對翅膀。
就是這樣……
江神逸雙目微眯,一時恍忽起來。
他第一次見到薛閒雲的時候,這位鑄劍師就是這樣。在那個他不願意回憶的夜晚,薛閒雲帶著仙鶴從天而降,就如現在一般風采絕倫,恍如謫仙。他拉住他,把他從那地獄中帶走,帶上世外桃源一般的九皋山。
那時,白鶴在空中起舞,從薛閒雲背後露出一雙翅膀,就像仙人的羽翼。那時江神逸就在心中決定——自己將來也要給自己做一雙翅膀,帶著自己直上雲霄。
他是這樣感激和崇拜著薛閒雲,其他人只管薛閒雲叫師父,江神逸卻是一直叫他恩師的,因為確有再造之恩,所以石純青背叛,他是最恨之入骨的那個。
重新見到薛閒雲這樣,江神逸回憶的同時鼻子一酸,緊接著咬牙切齒——若非石純青背叛,恩師何必經歷這半年的艱難,琢玉山莊又怎麼會陷入如此危機?
石純青,百死莫贖!
與此同時,湯昭卻是有些慌亂。
他早知道石純青在這裡,什麼薛閒雲醉酒誤入劍廬,偶遇石純青都是演戲。他來這裡的目的只有一個——趁其不備,圍剿石純青,順便逼問出那個上柱國的下落。
他覺得這種情況下,最好不要帶上薛閒雲。一則是平添薛閒雲的憤恨,令他今日鑄劍大會上的好心情丟失一空,二則雙方感情太深,恐怕薛閒雲事到臨頭,做出不理智的事來,讓石純青有機可乘。所以他拉上了最恨石純青的江神逸。
正好薛閒雲醉酒,拉住了危色假扮的湯昭,一個人來到這邊。湯昭讓危色用點手段讓老頭睡過去。然後讓危色把江神逸扮做薛閒雲與湯昭一起來到劍廬對付石純青。當然江神逸的演技不咋地,未必瞞得過石純青,所以湯昭多說話,讓他少說話,少給自己加戲。
沒想到薛閒雲還是來了。想來也是——危色固然專精於暗算,薛閒雲難道就白活這麼大歲數?危色不能下重手,拉扯之下薛閒雲可能反而發現了端倪,直接趕來。
只是他來了,到底想做什麼呢?
而石純青,則是驚異過後反而平靜下來,道:「你終於來了。」
薛閒雲點點頭,他們兩個都很平靜,除了旁邊兩個劍拔弩張的小徒弟,彷彿就像是在過去二十年期間的某個平常日子,在劍廬前師徒說話一般隨意。
薛閒雲道:「我剛剛聽見了。你找到你的親生父母了?」
石純青一時默然,過了一會兒道:「找到了,他們都死了。」
薛閒雲頓了一下,道:「很遺憾。要是當年早找到他們,或許還能團聚。」
石純青乾笑了一下,道:「當年也死了。」
薛閒雲道:「是這樣嗎?」
兩人同時默然,薛閒雲再次問道,「你剛剛想要見我?是想見我,還是想見它?」
他伸出手,手中平平持著一把劍。
這是一把晦暗的劍,但不是湯昭那把暗金的劍,而是滿座賓客想看一眼而不可得的薛閒雲鑄劍。
比起湯昭的劍,這把劍更是不起眼,甚至不像一把新劍,反而顯得陳舊,鏽跡斑斑,亟待打磨。
石純青盯著那把劍,道:「這就是……」
薛閒雲道:「你早知道了吧?這是「寶劍」。」
劍名,寶劍。
並不是每把初生的劍都有名字,大多數要等劍客給它取名,但這把劍的名字卻在它還是劍種,不,甚至沒有劍種的時候就已經起好了。
先有的「寶劍」,後有的寶劍。
想當初,石純青也有一把隨身的「寶劍」,那是薛閒雲送給他的,是一把初看不起眼,越用越鋒利,越戰越強大的寶劍。那寶劍是法器,而且是沒有原劍的符法器,即使是薛閒雲,也花費了巨大的心血才能憑空造出這麼一把,也是唯一的一把。
當初薛閒雲給石純青取名之後,又把這把法器製造出來,送給石純青,也希望他和這把「寶劍」一樣磨礪自己,將來青鋒出鞘,綻放光芒。
即使如此,薛閒雲還是覺得不夠,他一直覺得石純青不止值得一把法器,他還需要一把真正的寶劍。所以,他要鑄劍。
是的,一開始他揣摩十年,孜孜不倦的追求的那把劍,從來也不是為自己鑄的,而是為石純青鑄的。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石純青喃喃自語。
「這句話是阿昭送給你的。除了要勸你沉下心來磨礪自己,勿要為外界雲煙動心,更是告訴你,我鑄的劍是給你鑄的。這是阿昭的好意,他要你知道我對你好,想要打消你的叛心。」
事實正是如此。
湯昭當時已經察覺到了石純青的蠢蠢欲動,送了這句話給石純青,正是告訴他薛閒雲的苦心。在他想來,薛閒雲這個人明明有愛徒之心,只因為驕傲,一直不肯表現出來,可能會讓大弟子誤會,才發生了不好的事。如果讓石純青知道薛閒雲是如何用心良苦,他一定迷途知返。
事實上,石純青一下子就明白了。
但是,他沒有返回。
「阿昭還是年輕,想的簡單了。他還是認為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的小孩子思維。我知道你不是終南那樣不知好歹的小混蛋,你叛離是你自己想好的。」
「我也覺得我知道好歹。湯師弟說了這件事,我知道是你的好心。所以我投桃報李,改變了計劃。」石純青澹澹道,「本來按照計劃,我應該潛伏到最後,在你鑄劍的關鍵時刻反戈一擊,奪走劍,毀掉琢玉山莊的。正因為我一時心軟,提前發動,讓你們雖小有損失,卻得到了警告,以至於能前提求援,今日從容佈置,山莊上下逃過這一劫,反打退了我們。我損己利人,還不夠嗎?」
江神逸越聽越怒,喝道:「怎麼?你高抬貴手,只險些斷了恩師的前途,沒讓我們上下滅門,我們還要謝謝你不成?」
石純青澹澹道:「謝我就不必了。你可以謝謝你師弟,他不但看透了我的反心,也察覺到了我這個人並非日常表現出來的那樣與世無爭,我在壓抑自己,我的胸膛裡跳動著勃勃野心。所以最後我會把我的野心剖出來給他看,這也是投桃報李。至於我個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很討厭「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句話。同樣,我討厭他給我的名字,討厭他站在石頭前對我的期許,討厭他編造了一整套虛幻的意象騙我吃苦努力。他一早就知道我只是白努力,他從來就認定了我是石頭,變不成玉。不停地告訴我要做努力的石頭,要做比玉更漂亮的石頭。但那又怎麼樣?石頭就是石頭,玉就是玉。」
他的聲音越提越高,
「然而他看錯了,我不是石頭,我本來就是玉。你們個個有眼不識真玉!」
「我不需要打磨的比別人光滑,我本就生而不凡!我從頭就比別人強,一直凌駕於蒼生之上!」
此時,湯昭冷靜的聲音傳來,道:「可是你確實很普通,不以你的意志轉移,那怎麼辦呢?」
湯昭向來善解人意,極少說讓人不適的話,但也是因為他善解人意,能夠說最扎心的話。
石純青眉毛跳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間要失控,但轉瞬間就控制住了,神色變得傲慢起來,之前的平靜被傲色壓制,身上的錦袍在微光中華麗的閃閃發光。
「那只是你的陋見而已。你只以為你的小聰明、小天資就是你天生不凡的資格,以此自傲,卻不知那正是你淺薄可笑的地方。真正的不凡是實力,是資源,是拔根汗毛比你腰還粗的底蘊,是伸手一彈將你碾做塵埃的力量。我生來就註定這樣的不凡。」
湯昭這時好像有點知道他的意思了,道:「誰給你的勇氣說這些話?龜寇嗎?」
石純青也不否認道:「正是大魏朝。大魏朝讓我找到了根本。我有那樣的父母,有那樣的血脈,有那樣的家族,從一開始,就和你們不一樣。」
莫說湯昭,就是江神逸也被他逗樂了,不屑道:「家族?家族算個屁。」
石純青看了他一眼,目光有幾分憐憫,道:「江師弟,我知道你的身世。你得不到的就看不起。我不想戳你的痛處,但你的家族什麼都沒給你留,只給你留下債務,不代表別人也是這樣。何況就算當年你家族最鼎盛的時候,也遠遠比不上我的門第。更何況是湯師弟。」
他略過怒火中燒的江神逸,微笑的看著湯昭,「師弟,你本身很是討人喜歡。如果在大魏朝,我見到你,雖然身份天差地別,依然會喜歡你。我不嫌棄你卑微的出身,會把你接到家裡來,讓你做客卿,像弟弟一樣對待你,甚至可以把妹妹、侄女嫁給你。我會給你資源,培養你成劍客。當你功成名就的時候,我可能會有點感慨,但絕不會羨慕、嫉妒,因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賜予。」
不說湯昭,江神逸忍不住道:「陷入妄想不能自拔是多麼可憐啊。你不想當普通人想瘋了,才編出這些來自己安慰自己?」
石純青澹澹道:「你不信嗎?正是因為改朝換代,你才敢這樣對我說話。但等到撥亂反正,一切迴歸正道,我依舊是天生的貴種。怎樣對待你們,只憑我一時的心意罷了。」
薛閒雲一直聽著,這時卻有些悲傷,剛剛下去的酒氣又湧上來,一直氤氳至眼眶,道:「純青,你到底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石純青道:「我一直這樣,你沒發覺嗎?是啊,你才是一直陷入幻想不能自拔。你心裡想象了一個生性淳樸、踏踏實實、溫厚不爭的大師兄,便用這個來套我。其實我只是配合你演戲罷了。為什麼要配合?因為我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我只能配合你。我幼年失怙,早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你想要收養的是什麼樣的孩子。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想法,你隨時能拋棄我,叫我一無所有,我能怎麼辦?」
「但我不喜歡,我討厭,所以我最後要逃離。」
他又看了一眼寶劍:
「至於這把劍。其實不應該鑄出來的。你非要鑄,終究不能再打碎,那就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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