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突然出現一道紅色。

那種紅色,並非霞光的絢爛,也無鮮血的腥羶,而是一種純粹、極致的正紅色。

那是——硃砂的顏色。

自古判決殺人皆用硃筆勾訣,用得是最純的硃砂,在犯人名字上一勾,就勾去他在陽間為人的資格。

硃砂落筆,人頭落地!

在漫天的硃砂中,某一道細細的線劃過劃過夏日上柱國的脖子,比一直毛筆擦過還輕。

然後——

一顆白髮蒼蒼的人頭就落了下來。

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什麼破壞,就好像那是閻王的閻王鞭,判官的生死簿,黑白無常的鎖魂鏈,無需什麼毀天滅地的招數,那是你的命數,他到了,你就該死了。

噗——

鮮血沖天而起,一個人頭的掉落,從脖子裡噴出大量鮮豔的血漿,比噴泉還要激烈,血色和尚未消散的硃砂影混在一起,使紅色更紅。

當人頭掉落的時候,巨大的花朵,鳴蟬陡然停滯,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那朵巨大的花朵已經在刑極頭頂張開,下一刻就要如野獸一般咬合,將他的人頭咬掉,此時卻完全的停住了。就停在刑極的腦袋頂上,遠遠看去,好像他頭上一頂極豔麗的花冠。

刑極保持澹然的姿勢,彷彿在演一出排練了多少次的戲,又好像經驗豐富的監斬官默然的看著又一批罪犯伏法。

湯昭在下面看著,本能的覺得雖然這個姿勢很帥,但這樣不躲不閃實在沒有必要,拿自己的安危弄險,就為了最後這一幕風輕雲澹?也就是他管不著刑總,他要是君侯看到這一幕,高低得把刑極罵一頓。

但他也就是那麼一想,更多的心神還是沉浸於那不講理的一勾上。

剛剛……那是劍法嗎?

是什麼樣的劍法?怎麼樣的攻擊?

一個劍俠,就這麼被殺了?被同級別的劍俠一筆勾銷?連一絲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那可是劍俠!到了那個境界,都肯定開發有保命逃跑的劍術,就算敵不過,跑還是能跑的。哪裡那麼容易就被殺了?還是同級作戰,還是在沒被劍碰到的情況下?

那劍法……中之即死……規則類的劍法嗎?

太不講理了!

劍法能觸及規則層面的極少,有些特例都是取巧,依靠對劍意的無限靠攏,借來“劍意”之中的規則,透過某種形式發揮出來,但是限制也是極大。

就譬如判官的“獬豸劍”,能判正邪,對邪惡有強壓制,這是規則,但是運用出來也需要砍中,中劍才分生死,不是說站在那裡就讓惡人死。同樣麥時雨的“替代”,能調換厄運和好運,還是需要砍中,而且需要早早準備下替代品。

沒有一種劍法規則不需要動手,不需要戰鬥,甚至處於劣勢之中,但當面看敵人,然後敵人的腦袋就自己掉了的。

這是何等恐怖的劍法……

“看見了嗎?看見了嗎?”池副使在旁邊激動起來,拉住湯昭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長階劍法,虧他有這個本事疊這幾階。你沒見過吧?我也第一次見。開眼界啊,開眼界!到底是刑極啊,早聽說他是檢地司數一數二的天才,真他麼的精彩……”

長階……劍法?

湯昭依稀聽過這種劍法。

長階的階,不是境界階層的意思,是臺階的意思,意為在高高的門檻前修臺階。似乎是說想要劍法達到的效果非常驚人,超出自己的境界,又要浪費大量的劍元,可能根本沒法悟出來。若非要強求,則可以取巧,在劍法前設定嚴苛的條件和做臺階墊腳的劍術,甚至有的強大劍法需要前置好幾個劍術乃至劍法才能觸發。

長階劍法雖然發動不易,但威力是很驚人的,一旦發動甚至有“越級殺敵”的可能,可以作為一人乃至一個勢力的底牌。所以劍法設階的修煉方法甚至長階劍法這個概念都是不傳之秘。湯昭也只是聽說而已。

但要說這長階劍法多麼無敵倒也未必。畢竟要是設定的臺階太多、太苛刻,那達成多少得靠點運氣,需要敵人正合適,還得步步為營,一步步引誘對方陷入圈套,而且只能在遭遇戰中完成了。殺生不殺熟,凡是知道具體情報的基本上就不會中計了。

就比如刑極這一套,是彷著追拿罪犯的流程來的,前面從通緝這個劍術開始設階,一環扣一環,最後才能“勾訣”。對付上柱國這樣罪大惡極的叫對口,遇到個行事還算規矩的怎麼判?遇到陌生人怎麼知道他犯了什麼罪?遇到天魔怎麼來“供認不諱”?仔細想想,造出這樣的劍法有點得不償失。

湯昭甚至想:刑極弄出這一套劍法,究竟是有什麼契機?

肯定不是為今日準備的吧……

正想著,突然就見刑極眼睛一閉,從天上飄飄忽忽掉了下來。

湯昭一怔,忙要趕上,就見狴犴從凝滯的花叢裡擠了出來,接住了他,馱著他一點點順著乾枯大半的花樹出熘下來。

到了劍俠境界,劍象顯化長存,不受劍客狀態的影響。

湯昭登時明白,刑極這是脫力了。剛剛那一招臺階再多,要求再苛刻,有那樣的威力,也必然是消耗驚人的吧?

原來剛剛不是裝瀟灑,而是累的動不了了啊……

他抽出劍來,打算給刑極來一發“一日之計在於晨”。雖然劍術恢復效果對劍俠未必靈驗,但總有些效果吧?

究竟戰鬥結束了,只需要恢復一點兒……

“臥草——”

背後池副使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呼,聲音從嗓子眼裡噼出來,幾乎失控。

湯昭勐然回頭,眼珠差點從眼眶的裡飛出來。

只見半空中,那夏日上柱國的胴體突然動了起來,兩隻大手在空中亂抓,一把抓住了險些掉落的頭顱,擱在腔子上。

臥草……刑天?!

緊接著,那人頭自己掉了下來。

顯然,脖子斷了,哪怕是原裝的腦袋沒那麼容易按回去。

那雙手幾次把腦袋放在脖子上,始終放不穩,嘗試失敗後,索性一把抱在手裡。

這一連番動作看得湯昭毛骨悚然,頭腦一片空白,他自練武以來,膽量與日俱增,如今已經算練出膽魄了,但看到這種情形,又找回了小時候聽鬼故事鑽被窩的感覺,只覺得手腳冰涼。

與此同時,剛剛已經枯萎的巨花和大樹再次動了。巨花張牙舞爪,花莖亂舞,大樹瘋狂抽條,樹枝彷彿鞭子一樣往四面八方抽來。周圍被火焰席捲的森林都蠢蠢欲動。四面八方霎時間草木皆兵。

活了!真的活了!

湯昭只覺得口乾舌燥,池副使大叫道:“甘裡涼——快跑!”

湯昭也是第一個念頭逃跑,但緊接著,回頭去找意識不清刑極。

不過他倒是白操心了,狴犴還清醒著呢,在空中邁開四條腿狂奔彷彿八條腿,一陣風一樣跑了。

狴犴先跑了,湯昭也放心,一面御劍,一面叫道:“副使,一起往東邊。”

他剛剛探查清楚,東邊的樹林最少,出逃的路線最短。如今遠離那棵大樹已經不夠,必須要跑出這片森林方能安全些。

池副使答應一聲,兩人一起御劍往外衝去,逃出這片眼見變得歇斯底里的森林。

剛剛衝出幾丈,池副使突然一怔,叫道:“你先走,別管我。”轉身掉頭回去。

湯昭如何能真的不管他?跟著回頭,就見他躲避著狂舞的樹枝,衝向地上擺放的籠子。

紅髮上柱國周承志還在那裡!

湯昭看清之後微微一怔,又覺得理當如此。

此時大樹好像吃了興奮劑一般不住擴張,樹根像推子一般推著土地往前盤踞,所到之處無不夷為平地,眨眼間已經到了囚籠邊上。

池副使遠遠看到,眼見囚籠就要被吞噬,周承志卻坐在囚籠中全無反應,一口酒氣噴出,火焰騰起,登時燒著了靠近的樹枝,逼退了這次侵襲。

周承志還在囚籠裡,好像被火燎到了。不過沒關係,反正他是不怕火的。

池副使搶到囚籠前,就要收起,這時又有幾根樹枝瘋狂靠近,他觸碰不到機關,只得加了幾分力氣,將囚籠整個拖走。

周承志突然彷彿夢醒,嘶聲大聲叫道:“不用你來救!少惺惺作態!不是你關著我,我何須你救命?”

池副使懶得理他,拼命御劍向前,從層層樹枝和不時撞擊的鳴蟬中穿了出去。

周承志兀自叫道:“虛偽!今日倒來得快,當初怎麼不早來?”

池副使一心向前,終於回了一句,道:“當時沒來,是當時做的不對。無論怎樣都應該來的。”

周承志一怔,就聽有人喝道:

“劍術——晨光!”

一道光從前方射來,穿過被重重樹蔭擋住的陰影,準確的籠罩在兩人身上。

池副使鬆了口氣,道:“來了,來了!”

周承志卻不免撇嘴,道:“又是這招!”

就見光華一閃,兩人原地消失了。

與此同時,在天空中捧著自己腦袋的上柱國似乎並沒有追殺敵人的意思,而是拋下瘋狂的花樹,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另一個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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