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 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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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映霞說了這麼一通,還有一車話等著繼續往上上情緒,但居然被山野剛搶先叫破,登時被打斷了節奏,愣了一愣。
湯昭微微一怔,緊接著心中一暖。
沉映霞倒是很快冷靜下來,道:“我剛剛說的是先賢的事,先賢的犧牲,難道你能否認麼?如今我們所能付出的根本不算多了。而且,誰說退劍就一定是犧牲了?不但不是犧牲,甚至很可能是極大地收穫,是求也求不來的機遇。”
山野剛依舊追著不放,大聲道:“又來哄騙小孩兒?有這好事你怎麼不去?”
沉映霞並不理他,自顧自道:“小湯劍客自然已經執劍,可是他難道那劍是什麼龍虎風雲,天下無雙的神劍嗎?我看不見得。我現在就敢問你,你敢說的劍能讓你成為劍俠嗎?年輕的時候,誰不是以為自己與劍是天作之合,將來成劍仙也易如反掌,但練一練就知道,連劍俠也難。用得久了,看看別人的劍,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劍,甚至會後悔自己怎麼選了根棒槌?是不是當初選錯了?”
湯昭聽得此處,微一挑眉,很替她的劍感到悲哀。
但只有湯昭有這種不快的感覺,從沉穩的喬海到暴躁的山野剛居然都一時沉默了。
沉映霞並不是胡說,一旦在劍客階段卡的久了,很難不懷疑自己,不懷疑自己的劍。
“平常人一旦成為劍客就很難反悔,因為退劍會傷元氣、傷靈感。而且機會難得,誰也不能賭下次能不能遇到合適的劍。可是如果另一條康莊大道已經放在眼前呢?成為了金烏劍客,前途何等遠大,地位何等崇高,使命何等榮耀?”
沉映霞起身,道:“其中隱秘我不多說,我只能說,一旦成為金烏劍客,將受到金烏劍饋贈,無需在劍客階段掙扎,直接起步已經是劍俠,且受金烏餘澤庇護,轉眼之間就是劍仙。褪去凡胎,飛昇成仙,那是何等的強大?如果自己一步步練劍,要多少年、有多大希望才能成為劍仙?”
“山劍客剛剛問我我怎麼不去?如果我有一線機會成為金烏劍,難道我會放棄嗎?我願意付出絕大的代價,付出修為、付出機遇、付出壽命成為捧日使。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捧日使,我只是尋找捧日使的一個棋子,如果有機會能成為捧日使,從棋子變成棋手,從平平無奇的劍客變成無上榮耀的劍仙,難道我會放棄嗎?”
“可惜這是我求之不得的機會,而對湯劍客唾手可得。”
“湯劍客,你可知我多羨慕你?”
她說的十分誠懇,彷彿湯昭已經站在金烏劍前,一伸手就是劍仙一樣。
山劍客被她劍仙兩個字懾住,一時無言。
正如沉映霞所說,在劍客階段已無寸進的老劍客,聽到有劍仙的機會,是願意付出絕大的代價的。
然而湯昭並不是老劍客,所以也懾不住他,只是澹澹道:“你這話,跟每一個捧日使的候選人都說過嗎?如果是這樣,你一定重複過很多遍吧?”
這時,喬海也回過神來,把各種紛亂的渴望驅逐,道:“就是這話。自我進前線,那是十年前了,我就聽說你們在找捧日使,這些年怎麼找了千八百人了吧?你們和每個人都說這一遍好話,都說他們能當劍仙,那怎麼一個捧日使還沒找到呢?你們彩雲歸出了幾個劍仙呢?你這一線機會也太‘一線’了吧?這不是空口許諾,胡吹大氣?”
突然,一直默然喝酒的女冠素汐道人開口,聲音冷冷的像是冰凌碰撞:“恐不止如此,一般的選劍客,選不成也不過失去一個機會,人還是好好的。可你說什麼有饋贈讓人瞬間蛻變,那饋贈難道是隻有好處,沒有代價的嗎?若真如此,那些大勢力還不搶破頭?恐怕那玩意不但能讓人升為劍仙,也能叫失敗者墮入地府吧?這些年,你們找去的捧日使,有誰見他們回來過嗎?”
山野剛反應過來,道:“對對對,有去無回啊!好恐怖!你這女人當真不安好心!什麼一線機會,是一點兒機會也沒有啊。你是要我兄弟的命呢!叫人退劍毀掉前途是第一步,小命兒被害死是第二步,扒皮拆骨還要拆兩遍,你們真是……”
素汐道人冷冷道:“其心可誅!”
山野剛拍桌子叫道:“正是這個詞兒!我們好好招待你,你倒明晃晃欺負小湯劍客,真是白眼狼,我們白招待你了。你快滾!”
沉映霞大為不爽。她既然找上門來,自然是打算好好和湯昭盤盤道,一開始是打算做私人交涉的。
做這種交涉她經驗豐富,早想到了湯昭的種種反應,可能怎樣逃避、怎樣反擊湯昭,她都有預桉,自信他有來言,自己有去語,先將他用言語拿住,再動用些其他手段,將他拉上自己的船來。
畢竟這些年,她總是在找捧日使,遇到的都是人選這種涉世未深、人品出眾、兼有修養的少年,怎樣拿捏這樣的人她是極有心得的。哪怕湯昭是劍客,實力強一些,性格剛一些,知識多一些,也不會有根本改變。
要知道湯昭的年紀在她接觸過的少年中都不算大的,這個階段的少年是有些顯而易見的弱點的。她閱歷可是碾壓的,況且之前在戰場上他觀察了湯昭的行動,確認這個少年性格正直而認真,大有可攻略之處,這才直接攔車見人。
她唯獨沒想到,還沒和湯昭正面交鋒竟然陷入了圍攻中。而且這三個劍客三個性情,全一心來懟她,偏偏這等人全是她往日很少應付的。
尤其是那姓山的,雖然腦子不好使,但有點犯渾,扯下面子大聲嚷嚷,正是她最不擅長的型別。
這等人怎麼也能當劍客呢?
聽山劍客叫自己滾,沉映霞不由大怒。她從沒被這樣對待過,不說她身份高貴,身後有彩雲歸這等大勢力,就說她相貌美麗,氣質優雅,說話又總佔個理,誰不敬她幾分?誰敢在她面前這樣大喊大叫,毫無禮數?
她起身道:“你……”
剛說一個你字,山野剛比他更快一步道:“不滾是吧,給我——”說罷雙手去掀桌子。
這時,旁邊一人按住桌角,從另一邊壓住了山野剛使的力道,拯救了一桌瀕臨解體的酒菜。
湯昭壓下桌子,笑道:“山哥,咱們別糟蹋自己的東西啊?直接叫她滾不也一樣嗎?”
他的笑容沒有半分勉強,因為此時他是很放鬆的狀態。
他本來不會這麼輕鬆的,如果他一個人在這裡應付沉映霞,絕不會如此放鬆。
他自信能應付沉映霞,不會輕易被裹挾了去,但如果他一個人在,一定會面臨壓力,這些壓力不一定是彩雲歸給他的,更可能是他給自己的。
只能說沉映霞確實有經驗,她給出的景象,描繪的危機,恰是湯昭所在意的,他可以一時若無其事,但事後想想,或許會覺得耿耿於懷,會有些難過,有些煩躁。就像湯昭在雲海中對歐冶長老所說——自己給自己添堵。
道德綁架,就是這麼草蛋。
但是現在湯昭身邊有朋友,所有的朋友都站在他這一邊,支援他,主動為他出頭。
這真是一種很舒適的感覺,所有的壓力自然而然都消解了。
所以湯昭如今也遊刃有餘,笑道:“沉劍客,你剛剛浴血奮戰,我們都看在眼裡,因此也不便為難。所以我只正式回答你一遍——”
“另請高明吧?”
沉映霞道:“湯劍客,你要……”
素汐道人開口道:“你先別說話,我們湯劍客還沒說話,你插嘴豈不失禮?”
沉映霞一怔,山野剛瞪了她一眼,齜出大排白牙,倒真讓她頓了一頓。
湯昭道:“先說你許諾的前景,不管真假我都不感興趣。我能憑自己的劍做劍俠、做劍仙。對,我就是這樣肯定。你說我不知天高地厚,那咱們走著瞧,你儘可以看看。”
山野剛拍手道:“小湯說得多,他將來前途遠大,你等著看好了,除非你活不到那一天。”
“至於犧牲……”
湯昭微微出神,想到了從縫隙處一躍而下的仙女。
還有她最後留下的修復兩個字。
“你曾經親眼看見過別人的犧牲嗎?”
沉映霞揚頭道:“我當然見過。天下有很多偉大的人,你不要假裝看不見。”
湯昭又問道:“那你自己曾經做出為了他人犧牲自己的決定嗎?”
沉映霞略一遲疑,道:“我雖然沒有,但我師門……”
湯昭道:“我曾經做過。”
“不止一次。”
他曾經為素昧平生的同齡人頂罪,曾經抱著貓飛入雨幕,也曾開著六龍車衝向太陽。
“我身體力行過,所以我更有資格教你什麼是犧牲。”他微微一笑,“但我無意高臺教化,指點蒼生,所以我只說我自己。”
“接下來的人生,我會繼續我的旅程,去見更多的風景,去認識更多的人,做我該做、想做的事。我會經歷喜怒哀樂,會見識事情百態。也許我會在哪一天、哪一段旅途,為了值得的人、值得的事,做出捨生忘死的決定,那就是我的犧牲了。”
他輕輕一笑,回頭道:
“但無論如何,我不會登上你的祭壇,也不會成為你們的祭品。”
說到這裡就已經夠了,再多說就不值了。
湯昭對喬海說了一句,道:“小弟不勝酒力,先回去了。”
他轉身離開。
場中微靜。
過了一會兒,喬海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山野剛大笑道:“我也為湯兄弟喝一杯。”說罷端起酒罈就灌,哪裡是喝一杯,分明是喝一罈。
素汐道人懶懶道:“你們喝吧,我已經醉了。”轉身起身,飄飄然去了。
沉映霞臉上閃過一絲紫紅,正要開口,山野剛噴著酒氣嚷嚷道:“我跟你說你這女人……”
喬海上前把住他,道:“快走,快走,你這憨貨。才吃了幾杯酒,居然耍起酒瘋來了。”一面說一面將山野剛拉走,山野剛兀自罵罵咧咧,滿嘴“要不是大哥拉著我,早把你……”云云。
車上四個劍客一鬨而散,留下師徒兩個坐著發愣。
過了一會兒,沉映霞一拍桌子,大聲道:“還玉,你剛才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
樊還玉怯生生道:“師尊,他們都是劍客,哪有我說話的餘地?”
沉映霞瞪著她,樊還玉唯恐她把邪火撒在自己身上,越發低頭不語。
沉映霞運了運氣,道:“你這死丫頭,關鍵時刻總是派不上用場。但是……”
她神色微緩,道:“你找到的這個少年是好的,算你一個功勞。我預感,這是找到正確的人了。我要得到他。你去穩一穩他,咱們回摩雲城,稟告你師祖。有師祖出面,直接向摩雲城要人。呵呵,彩雲歸想要的人哪有那麼容易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