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化舟一震,猛然轉頭看向父親,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孟天聲聲音壓得極低,但神色越發嚴肅,目光中流露出以往不容置疑的嚴厲,但藏在嚴厲之下的居然有幾分軟弱、幾分懇求。

孟化舟看到了那種懇求,一時心中巨震,就聽孟天聲接著道:“你殺了我,繼承我的劍……”

繼承這種話,孟天聲說了一百遍,孟化舟也拒絕了一百遍,然而此時張口拒絕之詞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

孟天聲肅然道:“你能拿驚蟄劍。雖然不是十成配,但你的資質很好,它會認可你。這個時候沒有別的選擇,你殺了我,馬上繼承驚蟄劍,繼任莊主。為了……為了驚蟄山莊,這是最好的法子。一定……一定不能丟,也不能交給那個女人。”

孟化舟沒想到他對黑寡婦如此防備,寧可了斷也不傳位,道:“為了驚蟄山莊?好,我不用驚蟄劍。我騙她去雲中城,找機會直接殺了她,那才一勞永逸。”

孟天聲道:“不,等不了了!你拿了劍我才安心。我……我其實想死。我沒辦法動彈,連自殺也不能,不然現在便自殺在你面前。你殺我,也是成全你父親。”

眼見孟化舟的神色一點點兒崩潰,孟天聲硬著聲音道:“你聽我的話。拿劍之後,不要管我的屍首,就這樣放著,從外面把門關上,鎖好,不許任何人進來,裝作我還活著。然後你不要說自己拿了驚蟄劍,立刻出發。帶他們出去,去雲中城也行。然後殺掉他們……”

孟化舟不知他為什麼堅持鎖門,只是連聲答應,道:“我知道,我一定殺了黑寡婦……”

孟天聲道:“不,殺了他們所有人。外頭所有人!”

孟化舟一怔,孟天聲已經道:“你本不是繼承人,卻突然拿了驚蟄劍,他們哪肯服你?必都深恨與你,這些人不能用了,不可留下禍害……”

孟化舟點點頭,外面那些人與他毫無關係,殺了就殺了,何必跟老頭子爭執?便道:“我知道了父親,我定守護驚蟄山莊……”

孟天聲突然瞳孔一縮,好像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催促道:“我沒什麼說的了,快動手,快動手,快……”

突然,風聲驟起——

一道人影不知從哪裡穿出,直接越過高牆,一劍刺向孟天聲。

孟化舟立刻拔劍迎敵,但那人身法得奇快,眨眼之間竟從他身邊掠過,直插孟天聲。

孟天聲大吼一聲,聲音如雷,無形的聲音化作有形的波浪,往四周推開,周遭桌椅紛紛翻倒。

孟化舟離得太近,被聲浪衝得踉蹌著倒退,兩耳欲聾,眼前發黑。

恍惚間,他只聽得一聲大吼,彷彿是父親的聲音,又戛然而止,努力睜眼一看,就見孟天聲胸口插著一把劍。一個身披黑袍、不露半點容貌的身影站在他身前,雖然多少有些狼狽,但是已經得手。

孟化舟只覺得腦海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雪白,只茫然盯著那身影。

那身影毫不遲疑,一伸手,從孟天聲胸膛拔出劍來,鮮血登時飈出,撒了他一身。

他毫不留戀,轉身從窗戶出去,孟化舟反應過來的時候,只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融入黎明的黑暗中。

“啊——啊!”

孟化舟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憤然舉起驚蟄法器,跳出窗戶往那人離開處追去。

此時,孟天聲被留在了現場,他還保持著平躺的姿勢,唯一的動靜,就是胸口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

唯一一根蠟燭此時燒到了盡頭,只剩下些許燭芯,香菸卻還沒散,反而越發濃烈了,房間中昏暗至極。

昏昏中,房間一側突然景色變換,彷彿撕下了一張透明的幕布,露出後面一個人影。有人邁步向前,低頭看著孟天聲的身體。

孟天聲被一劍穿胸,劍又被拔出,已經是生機全無。他的驚蟄劍插在一邊,已經漸漸褪去了光華,彷彿鏽蝕。

寶劍自晦,劍客果真是死了。

“我還沒有出手,你已經死了。仇人真是不少啊。”那人輕輕搖頭,“那麼就這樣吧。”

最後一絲燭火熄滅,房間陷入了長久的黑暗。

孟化舟含怒追了出來,手中法器雷光四射,細細的春雷化作萬道雷光碟繞在他周圍,彷彿雷神降世。

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也會被他劈成灰燼。

然而,眼前沒有千軍萬馬,一個人也沒有。

他不過愣了一會兒,那個先跑出來的人影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在茫茫夜色中再看不到一點兒影子。

“在哪裡?在哪裡?”

孟化舟化身餓狼,在屋頂上一陣狂奔,他的法器保持激發的狀態,四周的電光越積越多,發出滋滋的聲音,最後幾乎化為雷雲沖天而起。他的腳步踩在瓦片上,雷光落地,留一下一處處焦痕。

他這樣橫衝直撞了很久,一點兒敵人的痕跡都沒找到,那個人彷彿憑空消失了。他只有將牙齒咬的和雷電一般滋滋作響。

掠過大門的時候,孟化舟餘光一掃,就見地下黑壓壓一片人,正是那些被他帶來的人和山莊原本的人,今晚山莊一大半人都聚集在此了。

“對了——”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孟化舟猛然站住。

自己追的那麼快,四面八方都追到了,就算追不上人,怎麼也能看到一點兒影子,如何能全無蹤影?

會不會是……那人根本就沒跑?

他或者直接混入了這群人當中呢?

因為他本來就是來人中的某一個,再回去也不會讓人發覺。

要知道入侵之人可是會偽裝的,甚至他不會偽裝也沒事,孟化舟記得那刺客全身黑袍,一點兒臉也沒露,血跡也只沾在外袍上,只要出來把外袍一脫,趁著無人發覺混入人群之中,豈不人不知鬼不覺?

若真如此,豈不是說……自己帶這麼多人來,正遂了兇手的願,也是害死父親的一步?

這個設想太痛苦了,孟化舟不能接受,他強行要自己不去想這一點,只是磨牙霍霍,想要生吞那個殺父仇人。

他恨不得立刻跳到人群,把那個人揪出來,或者揪不出來,就把他們全殺了,反正寧殺錯勿放過,殺乾淨了總能殺到真正的兇手。但此時此刻,他卻不能衝動。

一則與眾人為敵,他沒有那個本事,恐怕報仇不得,自己也危險。

二則,父親最後的囑咐還縈繞耳邊。

孟天聲到最後,不是怕死,而是怕驚蟄劍不能傳承,怕的是驚蟄山莊遭遇驚變毀於一旦。在塵埃落定之前,他不能讓人知道父親已死。

要去……拿劍、鎖門嗎?

孟化舟冒出一個念頭,但緊接著先放下,自己一來一回有個空白時間,或許就讓兇手跑了。

他從房頂翻下來,站在院裡運了運氣,強行壓住了瀕臨失控的情緒,從大門走了出去。

孟化舟一出來,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聲聚集在他臉上。

他這一趟進去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走進去整整齊齊,走出來還整整齊齊,倒不像是剛剛弒父或者做了什麼大事。至於說表情,黑暗中也看不大清,倒容易遮掩。

黃護法湊上前去,道:“少莊主,怎麼樣?”

孟化舟目光在他面前掃過,心中猜測他可不可信,道:“沒什麼,莊主有吩咐……”

他決定暫且給與一部分信任,此人是本方焦點,斷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溜出去殺人再返回,道:“所有人列隊站在這裡,一個也不許走。”

這時他正好看到了把所有奴僕帶出來的那個弟子,記得他是父親的心腹,而且把所有人趕出來確實是莊主的決定,也就是說他始終是聽命行事,看來也是可信的,道:“李才!你帶著弟子把這裡控制起來,所有人都不許離開,誰要擅自離場,立刻押起來!”

黑寡婦眉毛一挑,孟化舟上前一步,道:“尹師姐,我沒有針對你的意思,這是父親的意思,我不過聽命行事。師姐放心,絕不會妨礙您的。對了,咱們別院裡出來的人還在嗎?”

他之所以跟黑寡婦說話還能十分和藹,是因為他心裡黑寡婦已經是個死人——雖然她多半不是兇手,但父親有吩咐,她必死無疑。

黑寡婦似笑非笑道:“嗯,都在啊。”她一個個指出來,“小唐、司藥、司藥的小兄弟還有那位嶽來小哥,一個也不缺啊。”

孟化舟一一看過,果然一個個都在,微微頷首,彷彿十分看重這些人的樣子,若不是實在笑不出來,他甚至想要談笑風生。

說了幾句話,孟化舟才道:“黃護法,我父親叫你。”

黃護法不疑有他,跟著孟化舟進門。

進了門,孟化舟拔出法器一道雷光劈了過去。

黃護法未經防備,登時被劈中,渾身麻痺,倒了下去。

他張了張口,卻是舌頭髮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孟化舟走上去,先去揪他臉皮,一揪是自然面板,沒有面具,再用手颳了刮,也沒有掉下粉來,這才點頭道:“抱歉,黃護法,我現在誰也信不過,只好得罪了。你敢發誓沒有背叛我父親嗎?”

黃護法勉強道:“我……之然……”卻是麻痺未消,口腔肌肉古怪,還不能自然說話。

孟化舟道:“你發誓,若有背叛,在萬毒坑中遭雷擊而死。”

黃護法滿心氣憤又恐懼,違逆不得,只得強撐著發了誓言。

孟化舟道:“好,你來告訴我,剛剛我進去那個時間,外面的人,尤其是那五個外來人之中,有誰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