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了精純的元氣,原本盤臥如冬眠的蛇影活躍起來,半個身子倏然直起,彷彿發動攻擊前的過山峰。

然而,即使它直立而起,它依舊是影子,是貼在地面上的。

有一瞬間,湯昭幾乎以為這條蛇活了,從影子的平面拔地而起,成為了人間的真蛇。但定下神來,才發現它只是在地下的影子中游動,但可能是光影形成了視覺錯位,讓他剎那間覺得這條影子是立體的、真實存在的。

蛇從原地遊走,原本頭上那道隱約泛著水光的裂口留在原地,越拉越長,粼粼的水光形成一條河。

地面上的裂口最後定在十二丈長。

但這條河並不是十二丈長,因為從湯昭這些人的角度看,這條河並不是從東往西流,也不是從北往南流,而是從上往下流。

是的,他們好像站在一處瀑布頂上,俯瞰著滔滔河水如銀河墜落一般像下咆哮而逝。

這道瀑布,這條河,有十二丈寬!

然而人間的瀑布最終會落在平原地面,這影子中的瀑布又墜落去哪裡了呢?

他們不知道,因為他們看到的只是形似瀑布的陰影而已,河流、水光、瀑布,這都是陰影中明暗變化組成的影象。

就好像這寬闊的陰影是畫布,而那道瀑布則是一個精通透視規則的畫家畫出的一張分鏡圖,一張圖案帶給人無窮的想象。

湯昭看著,只覺得陰影是片無窮深、無窮大的黑洞世界,他透過墜落的河流,看到了對面世界的冰山一角。

這時,幸蒼側頭看了他一眼,道:“這是幽水。”

湯昭點頭受教,心中暗暗回憶:幽水……

好像是傳說中注入影淵的河水,是這個世界唯一溝通影之世界的通路。

有人提出,如果真想探一探影淵,可以從幽水潛水偷渡。

當然這個計劃太瘋狂,一經提出便被否決了。

也只有提出計劃的金烏覺得可行。

眼見河水完全展開,橋也出現了。

那盤影之蛇就在河邊,彷彿鎮河獸,突然用尾巴深入河水。

一道扭曲的綢帶,投入那陰影中的河流。

霎時間,影之河泛起了陣陣漣漪,漣漪化作旋渦。

河水中升起一座橋來。

用升起恐怕不準確,因為橋也是影子,影子從影子中升起,依舊沒有脫離那個“影”的平面。

但依舊是那種光影變換,湯昭能從中看出“升起”的感覺,這還是一張巧妙運用透視原理的大作,即使是在畫紙上勾勒,依舊能看出逼真的立體感。

這影子繪製的橋,就是影閬橋了!

橋斜跨河水兩岸,一頭就在他們眼前,另一頭直插入無盡的陰影中,看不見對岸。

“閬橋已現,可以進去了。你們先過去吧,一個一個的上。”

圖非指向那座橋,對長髮莊園的隊伍正色道:“你們第一次走,都別怕,穩穩當當跨過去,不會有事的。按理說,我已經取得了盤影大人的允可,咱們這些人直接上橋一路暢通無阻。但是有萬一的可能會有某位淵使大人路過,有可能看一眼,也有可能起了興致要盤查你們一番。”

“這個可能性非常低,但我還是跟你們說清楚。遇到不認識的大人,切不可驚慌,也不能失禮,更不要湊上去討好。各位大人的性情不同,你不知道哪句話哪個動作就犯了忌諱。到時候死了沒人能救!”

“遇到了大人,就老老實實站好,他過去了呢就過去了,倘若攔路來問話,問什麼答什麼。別弄出心虛的樣子來!咱們本來都是罔兩山的人,底氣十足,根本不怕的。就好好說,到時自然沒事。”

湯昭心想:可是……好像也不都是自己人。

圖非說遇到影淵使者的可能性非常低,只是叮囑一下以防萬一,湯昭卻覺得有點虛——他好像運氣很一般的。

他經常那些遇到只有很小可能才會發生的事。

“過去之後,就在橋上待著,等大部隊,不要亂跑。雖然只是通往第二階,但也不是你們能亂跑的地方。被哪個脾氣差的莊園主逮到打殺了可沒人做主。但只要在橋上,你們都是安全的。現在你們誰先上?幸蒼?還是幸七?”

湯昭看著怎麼看都不和自己在一個次元的橋,不免默然,然後看著幸蒼。

聽說你當年曾經走過影閬橋,給咱走兩步?

幸蒼嘆道:“老朽先來吧。真是懷念,再見這橋,橋還是當年的橋,卻已經物是人非了。”

發了一句誰也不懂的感嘆,他用腳往前踏了一步。

一步,踏過了人間與罔兩山的界線!

湯昭聽陳總講過,有一種武器叫做二向箔。

這種武器能把人從三維打成二維的,從立體的打成平面的。當然以陳總的條件,是不可能講得多形象的,他自己連草圖都畫不明白,湯昭更不能直觀地感受,只能靠想象,或者想象也想象不出來,最能靠抽象。

但在今日,湯昭見到了只能用“中了二向箔”形容的場面。

幸蒼踏上了那座“立體”的橋,一步失去了顏色,二步失去了形狀,三步與橋融為了一體,成了橋上的一道剪影。

尤其是,這座橋是有些立體透視在裡面,所以幸蒼踏上橋時也不是立刻變成二維,而是保持那種立體感,只是稍微虛化,隨著他的前進,虛化越發加深,直到真正和影閬橋化為一體,眾人才恍然驚覺,他竟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想要再看時,他已經順著橋渡入那不知落往何處的幽水中了。

這其中變化,細細回憶,有一種詭異的恐怖感。

這是湯昭第一次見到這種奇景,讓他想起了白玉京中那些被黑影拖下影淵的人,當時形容他們是:“永世不得超生”。現在他居然要自行走上通向影世界的橋,這不是地獄無門自來投是什麼?

湯昭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雖然是第一次走影閬橋,但按理說也在罔兩山生活多年,絕不該大驚小怪,只得強自鎮定,嘴唇完全抿了起來。

倒是真有閱歷的白狐見了,用只有湯昭能聽到的聲音道:“不過是天外天的入口罷了。罔兩才沒那麼大本事自造規則世界,只不過把入口造的唬人些。你看到的不是那老頭現如今的樣子,而是他在這邊的投影。”

湯昭細細琢磨,才稍作理解:所謂天外天,就是劍仙以上才能創造的獨屬於自己的小世界。只是劍仙境界的小世界遠不能獨立造化,自成乾坤,其實不過是大世界的一個半獨立的小隔離空間,從本質上來說,與一個空型魔窟相仿,可能還沒有空型魔窟完整。

罔兩的實力也在劍仙層次,它的罔兩山也是類似的存在,這影閬橋可以看做一個入口,只不過表現得詭異一些,人進去了就是進去了,已經完整的到達了另一個世界。並沒有被降維。而這道影子可以看成是一個窗戶,從外面看是裡面人的投影,看著奇怪,是因為投放的視窗比較邪門,照出來的影像奇怪罷了。

本質上和照哈哈鏡一個道理。

是這個意思嗎?

湯昭不敢確定,但心中稍微鬆了一口氣。他緊接著也要上橋。這麼多雙眼睛在看著,也容不得他猶豫。

一步,兩步。

他踏上橋的瞬間,只覺得眼前的世界飛速褪色,就好像蒙了一層灰白色的幕布。

緊接著,耳邊嘩啦啦的聲音爆響,彷彿真有一個巨大的瀑布在身前墜落,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眼前,無數黑、白、灰三色的線條撲面而來,就像傾盆澆下的大雨,只見雨水、雨滴、雨線一點點、一滴滴、一絲絲胡亂糾纏,天地間只有這些糾纏的線條,分不清什麼形狀。好在,除了眼前目不暇接的顏色,身體其他部位並沒有什麼感覺。

湯昭提著一口氣,穩穩地踏著橋往前走,只覺得走一步就往下沉一截,腳下的地面彷彿無盡往下塌陷,一直塌到陰曹地府去。

但他稍微低頭,就見腳下還穩穩踩著影閬橋,而周遭全是各種灰白光線,也分不清四面八方。

如今,只能繼續往前走。

走了幾步,就覺得身邊好像掠過了一個龐大的陰影。

那是一條……魚?

如果那陰影是魚,至少也是北冥之鯤,它如此龐大,陰影幾乎把湯昭周遭全部覆蓋。

湯昭悚然,腳下微停,但陰影掠過之後就消失了,眼前還是那些不成方圓的雜亂線條。

鎮定,這可能是剛剛提到路過的影淵使者,這時候切勿做大驚小怪之態,除非它主動找我,不然只當沒有看見。

湯昭這麼想著,繼續往前走,便覺得又是一個陰影掠了過去,這回是一隻巨大的猿猴。

猿猴之影也是一閃而過。湯昭表面鎮定心中暗罵:不是說平時都沒人,最多隻偶爾有一個使者經過麼?怎麼還一個接一個呢?

好在似乎這段道路不長,走了幾步,他已經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一處光線不算明亮的出口。

就在此時,又有一個陰影撲面而來。這一個陰影比之前幾個小上幾號,但也足夠巨大了。因為特徵不明顯,湯昭分不清是什麼東西,似乎是熊,又似乎是貓。

又來了又來了,不要理會。

湯昭已經目不旁視,只等它過去就完了。

然而……

黑影突然停下了。

湯昭心中一沉,就聽耳邊傳來一聲:“咦?”的聲音。

緊接著,就聽灰白生處有聲音道:“你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