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然,又是三天過去,轉眼到了祭祀前夜。

在外面的世界,太陽一點點落下,沉入西山。罔兩山是沒有太陽的,但也逃脫不了時間的流逝。光暗的變化讓罔兩山的人感知到了傍晚的到來。

這世間的太陽沉下去,再升起來,三年一度的祭祀就要到了。

往年這個時候,罔兩山上上下下至少有一百多處地方在為祭祀做最後的準備,祭品、犧牲都已經堆積如山。但今年怪事迭出,到這個時候還有餘力折騰祭祀的,除了那些連鬥劍這等大事都“不帶玩”的小莊園,就只剩下三大處了。

還日莊園、淡月莊園、日出大營。

其中真心祭祀的……一個也沒有。

若論三家中還帶有點真心地,可能是淡月莊園,也就是原暗星莊園,諢名龜寇,自稱大魏朝廷的那些人。至少他們還真心想和罔兩做交易。哪怕被罔兩一炮毀了大本營,也還願意以“誤會”自我寬慰,還調集了更多祭品,打算和罔兩“先禮後兵”的。當然,為了“後兵”準備了更多就是了。

而這邊還日莊園則是堆積了最多的祭品,全然是為了做給剩下的莊園主看,讓他們親眼看到祭祀還在舉辦,還有個念想。

至於日出大營那邊也很忙碌,與其叫做準備祭祀,不如叫做“誓師”。

“人是什麼時候死的?”

“今天晚上。早上還好好的,今天晚上我再巡查,居然已經臭了。”

危色陰沉著臉,從一間牢房中走出來,搓著已經洗幹了血水的手,手掌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屍臭味

旁邊一個充當看守的年輕人有些羞愧的低著頭,又小心翼翼道:“你說,會不會是金蟬脫殼?他才死了半天就急速腐爛,簡直看不清人臉。會不會有蹊蹺?”

危色道:“以我多年見過許多屍首的經驗看,是人的屍首無疑。要說是殺掉別人頂替,屍體是怎麼進去的,活人又是怎麼出來的?門口的鎖是先生特製的符式鎖,地牢也極其堅固,只能說烏殺羽這老傢伙找機會用消散壽命的方式自殺,他們長壽會有這種手段。竟然在這個時候……算了。埋了吧。不,先用牢固的棺材裝起來,還裝在地牢裡,小心他假死復甦脫身。”

他的心情很不好,都到最後一天了,被囚禁的烏殺羽竟然死了。這雖然不是要緊大事,終究是他沒做好。

真是……他是想做到十全十美的。

安排完了烏殺羽潦草的後事,他再度去看堆放祭品的房間。

——

“咣噹——”

五顏六色的祭品堆上,又被人偷偷投了兩塊銀子。

危色瞟了一眼,發覺那人來的小心,去的倉皇,已經不見了。心中暗暗好笑:這兩塊銀子加起來也沒有五兩重,即使以罔兩山的物價,也買不到一個低品劍奴。往堆積如山的祭品中再加兩塊銀子又有什麼意義?

沒看見加銀子的人都悄悄地並不露臉,顯然是覺得拿不出手,不好意思露面嗎?

然則,就是這三塊兩塊的金銀,這幾日卻不住有人投遞進來,好歹又把祭品鋪厚了一層。想來是因為祭祀已經是這些喪家之犬一樣的莊園主們最後的指望,雖然他們普遍都山窮水盡,也拿不出真正的寶物來了,但要什麼也不做總覺得心不安。似乎他們多投一分銀子就多了一分勝算似的。

危色看到了,也當做沒看到,轉頭對眼前的伏虎主道:“剛剛你說什麼?”

伏虎主道:“我是說,咱們光準備那些祭品行嗎?是不是太沒誠意了?要準備犧牲啊。”

危色哦了一聲,道:“不是我們沒誠意,咱們是傾其所能、盡我所有,這還叫沒誠意嗎?沒有犧牲就是咱們現在準備不了,牛啊羊啊的以往都是去玉閬城買的,現在山下太亂,我不敢派人下山去買,山上又找不出來,那也不能憑空變出來啊。”

伏虎主道:“牛羊畜生之類算什麼犧牲?真正的犧牲是人!罔兩大人要的是活人。這莊子裡不還有些人嗎?若不獻上人牲,誠意這樣不足,罔兩大人怎麼保佑我們?”

危色蹙眉道:“伏虎主——你小聲些。”

說罷,他壓低了嗓子道:“讓人聽見怎麼辦?抓人做犧牲這種事,只能悄悄來吧?驚著本人就不好了。莊園裡這些賓客,你覺得抓誰比較能討好罔兩大人?是不是年輕一點兒比較好?春眠主怎麼樣?或者我看有個奴隸販子膘肥體壯……”

伏虎主呆了一下,叫道:“還日主,你胡扯什麼呢?大家都是奴隸主,怎麼能做犧牲?我看你莊裡還有些劍奴……”

危色臉色一沉,道:“伏虎主,你這話說的可沒道理了。我莊園裡才剩幾個人了?兩隻手都數不齊,就這麼點兒家底了。我為了各位大出血,花費財物無數,可說把祭品包攬大半,結果犧牲還是我出?也不能太欺負人。而且劍奴都是獻祭過的二手貨,算什麼珍貴犧牲?獻上去和往年有什麼不同?怎麼見得有誠意了?要我說,往年沒獻過奴隸主,今年獻祭了,才能叫罔兩大人眼前一亮啊。”

他笑眯眯道:“這個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沒人提出來,正好伏虎主你提出來了,那就徵求意見吧,我相信總有人顧全大局,願意做出犧牲的。”

“要不然……咱們投票吧?”

伏虎主聽得汗毛倒豎,忙道:“這如何使得?要釀成大亂的!”

危色道:“還是伏虎主考慮周到,你是怕大家太過積極踴躍,人人爭先所以亂起來吧?那就略過投票,咱們直接選擇犧牲好了。”

他微微一笑,笑的伏虎主一哆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依你看,選誰比較好?”

……

“先生,選我去吧!”

一個男孩子大聲道。

被他攔住的年輕人瞥了他一眼,道:“你?滾蛋。有你什麼事?”

那男孩子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牢牢抓住年輕人的袖子,認認真真道:“我看見了,營地裡在選拔冒充犧牲潛入祭壇的敢死隊,我覺得我能勝任。”

那年輕人不以為然的推開他,兩人力氣懸殊,他輕而易舉把袖子抽了出來,反手抓住男孩兒的手腕,道:“你這小子別搗亂呀。昨天最後一波小孩子撤離,你就該走的,不知躲在哪兒混過去了。還好今天還有一班車,讓無關病弱撤離的,我帶你過去!”

說著他提起男孩兒就走。

那男孩兒掙扎起來,叫道:“且慢,且慢,選我有很大的好處,我有比別人強的地方,我說給你聽!”

那年輕人失笑道:“你才多大就相當說客了?倒是讓我想起了師弟,他也是小小年紀就振振有詞,凡事要說出個一二三四五來,好像比大人還有理。行,你說說吧,我來聽聽。”

那男孩兒鬆了口氣,又正色道:“我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惹人注意。我不知道您各位選擇祭品是單純為了掩人耳目還是要作戰,如果是前者的話,我的優勢很大。您想想,一般的祭品都以劍奴為主,也就是我這樣的人,都是年紀不大的孩子。罔兩早見慣了劍奴祭品,看到我就以為你們也是跟以前一樣的勢力,肯定能放下心來。這樣目的也就達到了。”

那年輕人笑眯眯的聽著,他沒被說動,只是覺得人小鬼大挺有意思。

那男孩兒繼續道:“我第二個好處,就是比其他人都堅定。”

“其實選拔敢死隊的時候,有些人當面不說,其實是不敢去的。他們擔心敢死隊真的只是送死,是佈局裡的棄子。可能一進去就是死,因此不敢去,就是去了也可能因為驚嚇壞事。但我不怕,也不懷疑你們。”

“我知道罔兩山的人命是多麼不值錢,如果你們草菅人命,隨便去抓、去買、去搶,要多少人沒有?唯獨讓大家自己報名,這是重視人命,也是信任我們。既然如此,又何須擔憂那麼多呢?”

“而且,我去充當祭品,即使真的陷入危險,我也有犧牲的覺悟。我知道咱們面對的是非常強大的敵人,是需要拼命才能戰勝的敵人。既然大家都在拼命,那我也拼命是很正常的。每個人都在戰場上拼搏,我去祭壇上也是上戰場。”

“甚至可以說,我被你們從劍奴中解放出來,就盼著能和你們一起作戰。我還記得那天在那個大帳篷裡,你讓我們這些劍奴一批批的走進去。我進了帳篷,躺在那個特製的床上,你跟我說閉上眼睡一覺就好了。我當時真的忐忑不安,害怕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

“直到我再次醒過來,就好像獲得了新生。睜開眼的一瞬間,我就看到了你。江先生!我看到帳篷外的陽光灑在你身上,你就像太陽那麼燦爛明亮。我當時就決定,一定要成為你這樣的人。”

他面前的江先生,聽到“太陽”這樣的形容,微微挑了挑眉頭,露出笑容。

“所以我願意充當祭祀犧牲,盡我微薄之力。雖然幫不上這麼大忙,但能和你們並肩戰鬥,我就很榮幸了。哪怕是最後死了,我也曾經戰鬥過。”

他語氣誠摯,充滿期盼的看著江先生,卻發現這個先生雖然神色很開心,但還是並沒有應允的意思。

男孩兒咬牙,繼續陳述利害道:“我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浪費!面對強敵,每個劍客大人都是重要的戰鬥力,不該浪費在祭臺上。而我就算是有什麼意外,也沒有損失……”

江先生一直笑吟吟聽著,聽到這裡收了笑容,搖了搖手,道:“行了,就到這裡吧。你已經知道我不可能讓你去了。而且,你也把理由說出來了。”

男孩兒急道:“什麼理由?”

江先生道:“你說了,劍客都是戰鬥力,那你知道,你是什麼?”

男孩兒道:“我……我是劍奴……”

江先生稍微欠身,目光與他平行,手按在他肩膀上,道:“你們是希望。”

男孩兒怔住,低聲道:“希望……”

江先生道:“希望,就是我們這些人戰鬥的理由,我們即使戰死也不怕,是因為我們知道希望從來都在明天。我們今天戰鬥,你們準備著明天接著我們的腳步繼續前進。所以今天你不能戰鬥,是為了明天更好的戰鬥!如今世道不好,你早晚也會上戰場的。”

男孩兒急道:“那我什麼時候才能戰鬥呢?”

江先生問道:“你多大了?”

男孩兒道:“我十二歲。”

江先生又是一笑道:“又是個巧合的年紀。我師弟剛剛來我們山莊也是十二歲。如今他十七歲,已經能主持一場戰役,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那我和你約定,等到五年後,你也十七歲,就跟我一起並肩戰鬥吧!我說到做到。我記住你的名字了,謝青鵬。”

……

淡月莊園。

“秋柱國,您可來了!啊,這……怎麼您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