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天下雄城。見史以來,即為重鎮。國朝起太原,建為北都,地位十分特殊。

李侃是四月十五日至節度使府上任的。上任第一天,他便找來行軍司馬及其底下負責具體做事的兩位判官,當著邵樹德的面,下令給鐵林都補足器械,併發下賞賜。邵樹德自然千恩萬謝,然後跟著幕府的小吏前往倉庫,領取錢帛及各類器械。

節度使的第一道命令,眾人面子還是要給的。而邵樹德也不客氣,直接順走了大量甲胃、長短槍、長柄斧、鉤鐮槍、優質步弓、盾牌、橫刀、箭失以及其他輜重器械,哪怕遠遠超過六百軍士所需,也可勁地拿,反正屯起來作為儲備也是好的。

領取完器械和錢帛後,他們又選了一處軍營,位於西城節度使府附近,可駐兵三千,向為節帥親軍所在。因為軍亂,這裡已經空了,正好讓鐵林都住下,且還大有餘裕。

邵樹德很清楚自己的職責,那就是護衛節帥李侃的安全,作為他行使自己職權的保障或者說底氣。如今晉陽亂紛紛的,城內外諸軍心思不一,且動不動就要譁變,著實讓人頭疼。

邵樹德想來想去,覺得六百軍士可能不太夠,因此當晚便謁節度使李侃,請求募兵至千人,恰好是一都的標準配置。鐵林都現在就是李侃的膽氣,因此他無有不從,第二日便差人領邵樹德至東城某處軍營,將滯留在那裡的數百昭義軍士交歸他統帶。

這些人都是當初曹翔上任時帶過來的昭義精兵,初時有三千餘人,曹大帥倚此捕殺亂兵,威震三城。後來洪谷之戰,昭義軍也參加了,死傷不輕,退回晉陽後沒多久,曹翔暴斃,昭義兵趁勢作亂,洗掠三城,被坊市民組成的土團鄉夫擊殺千餘人。

崔季康上任後,對這些昭義兵也不甚感興趣,甚至有些嫌惡。彼時昭義兵只剩千人左右,鼓譟邀賞,言充作盤纏回鄉。崔季康不理,新任昭義節度使李鈞帶兵至河東,本欲收了這部分人,結果未及辦這事,自己就在靜樂縣慘敗,中流失而亡,餘眾星散,走小路返回上黨。

這下子,晉陽城裡這千把昭義兵可就真成了孤兒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有家人在上黨的,還能開小差跑回去,沒家人或遠在河北不準備回去的,就只能在城裡廝混了,至今大概只剩六百來人,士氣萎靡得很。

邵樹德早就聽聞昭義步兵冠絕諸鎮,對這些人非常感興趣。因此,在與幕府官員交涉一番後,直接將這些人領回了軍營,充作部眾。昭義兵早就過怕了以前那種“孤兒”生活,此時有將官賞識他們,願意用他們,自然千肯萬肯,當天就被打散混編入鐵林都,成為一分子。

“這位陳隨使?”軍營內,邵樹德高坐於上,看著站在他面前的一邋遢中年人,問道。

“下官昭義鎮幕府隨軍要籍陳誠,見過邵副將。”中年人拱了拱手,回道。

“既是幕府左官,為何還留在此處?”

“下官恩主曹大帥已薨,家又遠在楚州鹽城,囊中羞澀,無顏回鄉。”

“你倒是實誠。”邵樹德笑了,道:“我看你頗能籠絡昭義殘兵,應有幾分才學,今後便跟本將做事吧,一會找李延齡取五緡錢、十匹絹,好好安頓一下。”

“敢不從命!”陳誠喜道。

“軍士們平日過得如何?”邵樹德喚來了李延齡,低聲吩咐了幾句。

“甚是艱難。”正是哭窮的好時候,陳誠也不傻,立刻說道:“軍糧倒沒怎麼短缺,供需使每月皆送,就是沒肉,鹽也有些不足,更別說酒了。春秋兩衣,只領到了去年的秋衣,今年春衣尚未發下,過冬衣物,更是影都沒見。逢年過節的賞賜,只斷斷續續發了一點,將士們怨聲載道。陳某為此還去外面找商家借了點錢,好讓將士們能夠過節,然亦十分艱難。”

“不瞞將軍,去歲我沒走,也是存了點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帶兵的這塊料,左支右絀,已是維持不下去了。”陳誠最後說道:“幸得將軍看重,以後再沒什麼昭義軍,吾等皆鐵林都軍士,唯將軍之命是從。”

“好!”邵樹德拍了下胡床扶手,道:“既入鐵林都,本將別的不敢保證,一視同仁是可以做到的。相關財貨、朝廷賞賜,本將個人分文不取,皆賞給諸將士。唯有一條,須得聽命、用命。罷了,口說無用,陳隨使,且隨我去校場吧,軍士們應該已經列好陣了。”

“遵命。”陳誠看了眼邵樹德,也想看看他究竟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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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清氣爽,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教人分外舒服。

鐵林都一千二百軍士,早已在軍官的命令下,在校場上排成了一個大方陣。三刻鐘之後,邵樹德便帶著陳誠趕了過來。

甫一入場,卻見千餘軍士頂盔摜甲,長槊林立,殺氣凜然。

邵樹德定定地看了很久,似是在陶醉一般。

旁邊的陳誠也有些心潮澎湃,自己讀了小半輩子的書,屢試不中,無奈輾轉各鎮,當個低階的幕府僚左,這一蹉跎就是十數年。夜深人靜之時,也曾們心自問,不如放棄吧,回鄉算了。昔年離家之時,兒女還在牙牙學語,愛妻也風華正茂,著實虧欠他們良多,回去靠著幾十畝薄田,渡此殘生算了。只不過,心中一股不平之氣,屢屢讓他難下決斷,而今遇到鐵林都,或許是人生最後一次努力了。

若不成,回鄉也罷!

“李延齡!”邵樹德一聲斷喝,打散了陳誠的思緒。

“職部在!”

“拿斧來!”

李延齡不解,不過很快依言拿了一把大斧過來。

邵樹德接過斧子,龍行虎步到倉門前,狠狠兩下,將銅鎖斬落。一腳踹開大門,露出了堆放在地面上的大堆銅錢,以及整齊碼放在貨架上的絹帛。此時陽光正好,照射在新鑄的銅錢上,發出金燦燦的光芒,亮瞎了校場上一眾軍士的眼睛。

“李節帥的賞賜,皆在此間了。”邵樹德將大斧扔在地上,轉身面對眾軍士,道:“本將分文不取,全數分給諸位。不相信的可以打聽打聽,本將在天德軍時為人如何,在遮虜平時又是怎麼做的。就連射殺叛軍大將的賞賜,亦給軍士們換酒肉了。李延齡,一會按冊點名,諸軍皆有,無分新人舊部。此門今後也不必鎖了,本將與諸位同吃同住,何須花錢?”

“咳咳……諸位,邵副將如此仁義,遍數晉陽三城,還找得到麼?”不用邵樹德示意,陳誠恰到好處地上前說話:“昭義軍的應該都認識我,我就直說了。邵副將待人以誠,給人如沐春風之感。又愛惜士卒,所得財貨盡皆賞賜下去,諸位應當知足。前陣子我聽聞府城牙將賀公雅,起居於豪宅高門,家中僕人逾百,美婢數十,一月中難得有兩三日睡在營中。朝廷、節帥賞賜,亦不全數發下,比之邵副將如何?再鬧,可就沒良心了。”

“邵副將身無分文,卻是連喝頓花酒的錢都沒了。他日若是娶親,怕是連聘禮都拿不出來,老李愁也愁死了,這個家不好當啊。”被陳誠搶了個先,李延齡有些懊惱,於是連忙補救道:“副將說了,昭義軍士卒欠晉陽商戶的錢,日後他會找節帥討賞還上,諸君勿憂也。但有一點,錢財之事,今後只有邵副將可出面討要,諸軍不可再鬧。若這也做不到,那就是失了良心,豬狗不如了。現在大可離去,咱們奉送盤纏,大夥好聚好散。”

話到這個份上,眾軍士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在幾個“積極分子”的帶動下,頓時表起了忠心。尤其是那些來自昭義軍計程車卒,他們之前受盡冷眼,吃盡苦頭,彷彿落水狗一般,現在遇到這麼一位大方、真誠的主將,說感激涕零可能過了,但多多少少有些感動,對邵樹德有了初步的認同感。

當然也有人不滿意想走的,不僅昭義軍,之前收攏的可嵐軍裡也有,總共數十人的樣子。邵樹德並不食言,讓李延齡一人給了點錢帛,任其自行離去。這些人在眾軍士怒目相向下,也不敢叫罵,領了錢便灰熘熘走了。

這其實不是壞事。士卒譁亂邀賞,挑頭的往往是少數人,其餘大多數軍士,基本都是被他們扇動然後裹挾進來的。刺頭走了,隊伍也能更純潔不是?這些人若不走,邵樹德也怕有朝一日被亂軍包圍,招致殺身之禍呢。

人人都想當軍官,可這軍官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世道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