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藏慶香神情疲憊地躺在一輛馬車上,迷迷湖湖睡了一會,突然耳邊傳來一陣馬蹄聲,頓時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阿爺?”沒藏結明掀開了布簾,一臉憂心。

“原來是做夢了。”沒藏慶香無奈地笑了笑,在兒子的攙扶下跳到了地上。

天已經完全黑了。

四野一片寂靜,黑幕籠罩著大地。營地內點了很多火把,稍稍驅散了一點黑暗。沒藏部計程車兵們緊握著刀槍,瞪大眼睛看著四周,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神情緊張地大呼小叫,搞得正在休息的其他人也沒法睡個囫圇覺,疲倦已極。

沒藏慶香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他沒有辦法。畢竟都是山民,就沒幾個是正兒八經的軍士。他們雖然兇悍,但經歷得太少,多是部落之間的械鬥,沒見過大場面。若是自己能如拓跋思恭那樣當上一州刺史,甚至是定難軍節度使,習得中國之制,按中國之法編練軍隊,再有中國之甲胃、器械,假以時日,必能練出一支強軍。

部落裡那些人,和漢人比起來,吃苦耐勞,沒那麼多花花心思,頭人讓幹啥就幹啥,都是好兵苗子啊!

可惜,沒這個機會。原本拓跋家最接近這個機會,但他們現在危若累卵,被定難軍節度使邵樹德的三萬大軍圍困著,戰又不敢戰,走又走不了,這局勢,唉!

“結明,現在到哪裡了?”沒藏慶香拿出乾糧,一邊吃一邊問道。

“剛過了百井戍,走了不到十里吧。”沒藏結明說道。

“幾天時間才走了三十里……”沒藏慶香皺眉道:“邵賊的騎卒太多了,四處都是。但又不肯痛痛快快打一場,盡在周圍襲擾,都是沒膽的貨色。”

沒藏結明並不說話。他當然明白父親是在給自己壯膽,若不怕邵賊的騎卒,大夥現在直接躺下睡覺好了,何須弄得如此緊張?事實上跟著他們一起出發的李阿部已經潰散掉了,五百多人,被騎兵日騷擾、夜騷擾,全軍上下疲累已極,最後一不留神被近了身,五百餘人給砍了個七零八落。若不是其他部拼死救援的話,五百多人估計全得死,而不是還能搶回來兩百餘人。

從那以後,沒藏慶香便下令各部緊緊靠在一起,互相掩護,交替前進。但這樣真的太累人了,走不了多遠,大夥就得停下來休息,一天還不知道能不能往前挪動個七八里。

到了晚上,更沒個消停。沒藏慶香能夠想象得出來,邵賊的騎兵一定分成了好多部,數百人一股,輪番休息、睡覺,始終對他們保持著高強度的襲擾,不論白天還是晚上。

即便紮下了營寨,也無法安心休息,必須時刻警惕他們夜襲。山民們再吃苦耐勞,此時也產生了一點厭戰情緒,因為只能被動挨打,不能還手的感覺太憋屈了。

“阿爺,這仗不能打了。”沒藏結明說道:“他們有馬,可以遠遠地找個安全的地方睡覺。休息夠了再追過來,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但我們這邊全是步卒,車輛也不多,怎麼辦?根本沒法打!”

“拓跋氏也沒派出騎卒來接應咱們,肯定是不敢了。就算敢出來,天知道邵賊有多少騎兵,能不能打得過還很難說。沒有騎兵掩護,單靠咱們這四五千步卒,就是送死。”沒藏結明繼續說道:“阿爺,現在撤還來得及。先退到百井戍以南,找個寨子好好休整一下。我不信邵賊的騎兵還能追到山上來,到時肯定給他們,讓他們知道誰才是橫山真正的主人!”

“但咱們已經出兵了,邵賊知道我們與拓跋氏的關係,日後如何能放得過咱們?”沒藏慶香嘆了口氣,將女兒嫁給拓跋仁福看來是個錯誤。等於是站了臺,日後免不了要被清算。野利經臣那廝,堂堂大部酋豪,結果將女兒送給邵賊當侍婢,當初還被自己狠狠嘲笑過一番,如今看來,未必是壞事啊。

將來若是清算沒藏部,會不會也有野利部的身影?

“阿爺,那便是還要去宥州?”沒藏結明嘆了口氣,既然自家父親已經下定決心,那麼沒什麼好說的了。沒藏部出來的這幾千人,要死就死一起好了,讓邵賊也瞧瞧咱們不是孬種,都是敢戰的勇士!

“不,回山。”沒藏慶香說道:“只要實力還在,就還有轉圜的機會。實力沒了,才是真的什麼都沒了,到時肯定會被清算。這幾千人,一定要帶回去!”

“結明,邵樹德是梟雄,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追著不放的。只要咱們恭順一點,給夏州上貢,未必就會被他針對。因為咱們還有實力,對他有利用價值,這個道理你懂也好,不懂也罷,總之咱們要把這幾千人完整帶回去。實在不行,降了邵樹德算了,他不會拿我們怎麼樣的,說不定還會溫言撫慰,給點賞賜。他現在要對付的是拓跋氏,咱們只要回了山,一切都好說。”沒藏慶香看起來是下定決心了,一點不拖泥帶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派人去和邵樹德的人接觸,看看是個什麼說法。”

沒藏結明沒想到父親竟是這個思路。仔細想想,未必不是個辦法啊!

這年頭,真真是憑實力說話。可以投拓跋氏,當然也可以投邵氏。拓跋氏看樣子是不成了,那麼就得果斷改換門庭。

就是可惜妹妹了,唉!

沒藏結明想起了小時候帶著妹妹在山上到處玩的事情,心中闇然。山上清苦,下了山亦是苦命,妹妹竟然一輩子沒機會享受富貴。

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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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嗖!”羽箭飛來飛去,營外殺聲震天。

“都滾回去睡覺!”盧懷忠走到一處帳篷前,將十餘名正東張西望的軍士趕了回去。

敵軍襲營,軍中自有法度。

入夜後,每面別置外探,一人領馬數匹,去營十餘里外遊弋,以備非常。如有緊急,馳報軍中,縱逢雨雪亦不抽回。

賊大隊撲至營前,當夜守營軍士擊鼓,備援軍士起身,披甲、持械,其餘各營不動,見走者即射,維持大營秩序。

若來犯賊軍較多,中軍才出兵救援。不過考慮到偷營的敵軍經常多作叫聲,虛張聲勢,這時候要求值夜的將領要經驗豐富,準備判斷出敵軍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的來了很多人。

諸如此類的手段還有很多,比如每面大營外二三十步築一小寨,駐五十人警備。比如賊軍大營(或城池)外設夜間暗鋪,在敵軍撲營的必經之路附近設夜間暗鋪,手段多得很。

定難軍是經制之軍,各項規矩法度都是軍中千錘百煉總結起來的。邵樹德管軍很嚴,法令嚴格執行,雖然看起來很麻煩,但時間久了,大家也適應了。

麻煩是麻煩一點,但保險不是嗎?

拓跋氏的此次偷營,從一開始就被暗鋪發現了,隨後遊騎也回營報信,等他們氣喘吁吁地趕到大營附近時,邵樹德下令備援軍士起身,其餘人則繼續睡覺,敢亂喊亂叫亂動者,立即射殺。

他們的這個大營,因為並不是住一晚就走,因此是標準的掘壕下營法。大營外挖掘壕溝,底寬一丈二尺,口寬一丈五尺,深一丈。挖出來的土向裡拍成了一堵牆,高四尺五寸,壓實,急切間弄不塌。

壕溝上只在通人處設橋,置壕門,聽到遊騎報信時已經拆去。壕溝外側二十五步的範圍內還挖了不少陷馬坑,每坑置鹿角槍三根。壕溝內側布棘一重,後置戰樓,弓手若干。

只要自己不翫忽職守,嚴格按照條令來,基本不會出錯。那些被偷營成功的,往往都是自己出了這樣那樣的問題。畢竟打仗是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你自己不按照規矩來,視條令於無物,偷懶耍滑,抱有僥倖心理,那麼總有一天會吃大虧。

定難軍是很守規矩的,哪怕再繁瑣,軍官們也用鞭子教會了士兵不能偷懶。因此,當拓跋氏精挑細選的襲營精銳撲到大營附近時,迎接他們的是精準無比的箭失,同時還有難纏坑人的各種防禦手段。

帶隊的拓跋思忠怒不可遏,同時也有點心慌意亂。

城中出動了三千精兵,都是拓跋家的老底子,半脫產職業武人。剛才攻了一波,還沒越過壕溝,就死傷了兩百多,不得不退了回來。

拓跋思忠不想勞而無功,又連續遣人攻了兩回。

他們冒著箭雨,繞過陷馬坑,衝向壕溝,不懼死亡,奮勇翻越,結果兩次都失敗了,又扔下四五百人。

三次進攻損失七百精兵,其實當場死的並不多。但傷者躺在陷馬坑裡,躺在壕溝裡,躺在荊棘之上,基本不可能回去了。而回不去,那和死了有什麼兩樣?天明後人家的輔兵出來,一人賞一刀,都白白做了功勞。甚至都不用等到天明,這會人家戰樓上的弓手就可以提前鎖定戰功了,都是不會動的活靶子,射起來輕鬆愜意。

偷營變成了強攻,而強攻連營牆都摸不到,這仗打得讓人氣餒。

出發前拓跋思忠甚至還設想過最好的情況:突然襲營,定難軍大亂,他們趁勢掩殺,定難軍亂得更厲害,他們趁勢放火,定難軍驚慌失措,軍無戰心,紛紛逃跑,然後他們趁勢掩殺,斬首數千乃至萬餘!

但現實給了他重重一巴掌。定難軍大部分軍士甚至被勒令回營繼續睡覺,不得喧譁隨意走動。然後就憑值守和備援的兩部人馬,就壓得他們連外圍都突不過去。

兵書上說:以精騎勁兵夜襲,若趁之而不亂,攻之而愈靖,將卒不驚,營壁如故,則彼之法制謹嚴,備預周密,此強軍也。

經制之軍、職業武人,和他們之間的鴻溝難道真這麼大?還是定難軍特別厲害?他記得邠寧軍可沒這麼嚴謹啊。

“撤吧!”拓跋思忠最終還是無奈下令。他已經沒心情分辨到底哪支軍隊厲害了,他只知道自己敗了,兄長多半也敗了,心情沮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