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州的夜,寧靜得近乎死寂。

偶爾一聲孤獨的狼嚎,給這空山冷月蒙上了一層陰森恐怖的色彩。

野利化氣喘吁吁地靠坐在一棵柳樹上,樹後面就是小溪,蜿蜒流向葫蘆河。野利化以前來過這邊,很淺的一條小河,在這個時節可以涉水而過。

部下給他打了點水過來,野利化接過水囊,剛喝一口便吐了出來。

“什麼味道?”野利化一腳踹翻了手下,怒道。

手下莫名其妙,又有些戰戰兢兢。

“有血的味道。”野利化將水囊扔下,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萬戶,有屍體漂了下來。”江河已經化凍,水流潺潺,有眼尖的下屬看見屍體順流而下。一具接一具,彷彿無有盡頭。

“唉。”野利化重重地嘆了口氣,重又坐在溼漉漉的草地上。

水令逋死了,死在唐人騎兵的追擊下。與他一起死的還有兩個部落數百名勇士,他們像樹一樣一個個被砍倒,臨時前的慘叫現在還記得。

更有那忍受不住恐懼跳進河裡的。之前下過一場雨,水位勐漲,冰冷刺骨。在這個天氣跳河,活下來的可能性很低。

“應該是水令逋部的人。”

“也有我們部落的。”

“沒死在唐人的刀槍下,自己跳河死了。”

“那麼冷的天,那麼冷的水,怎麼敢跳河的?兩岸都有唐人騎兵,逃到對岸又如何?”

“若我被唐人騎兵追著,我可能也會跳河。在河裡躲上一會,說不定就躲過去了。”

“愚蠢。下了水,一時三刻就凍得發抖,死定了。”

下面人七嘴八舌聊了起來。吃了這麼大的敗仗,大家對頭人都有些怨氣,平時還算嚴格的軍紀已經約束不了他們了,更有人一邊說一邊向野利化看來,也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

野利化對此充耳不聞。

他想管,但隱隱覺得可能不會有什麼效果。他現在已經認識到之前犯了一個大錯,那就是沒有第一時間把康奴氏逃過來的潰兵關押起來,或者乾脆殺了,以至於訊息走漏,動搖了軍心,讓一些部落提前熘走。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野利化也不知道現在還剩下多少人,反正跟在他身邊的不過寥寥數十罷了。太多人不知所終了,或許死了,或許逃了,當然也有可能被唐人俘虜。

俘虜了會怎樣呢?他不知道,要麼被砍頭,要麼生不如死,沒有第三種可能。

“還有吃的嗎?”野利化感到腹中一陣飢餓。

手下遞過來塊可疑的麵餅。一半被雨水泡溼,一半沾染了血跡,也不知道從哪具屍體身上扒拉下來的。

野利化一把接過,狼吞虎嚥起來。手下嚥了咽口水,他也餓了,但敗得這麼慘,又被攆著屁股趕了一整天,哪裡能找到吃的?

“離武州不遠了。到了武州,養囑氏一定會殺牛宰羊招待我們,再忍一忍。”野利化注意到了手下的表情,出言安慰道,但絲毫沒有把麵餅讓出去的意思。

養囑氏全部武裝起來,可以拉出四千步騎。這點人,或許守不了城牆同樣遭到嚴重破壞的武州城,但稍微抵擋一下,讓他們喘息一下,卻還是可以的。現在大夥最需要的便是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然後才有力氣逃去會州。

是的,如果在半個月之前,野利化還有信心與唐人打上一打,畢竟被他召集起來的壯丁超過一萬三千,百泉的康奴氏也有六千兵,武州又有四千人,馬兒又多,欺負沒什麼騎兵的程宗楚還不手到擒來?

但康奴氏已經完蛋了。六千人被一戰擊潰,敗兵逃過來後,吵吵嚷嚷唐人有五六萬兵,很能打,講得繪聲繪色。然後南方又出現了涇原軍和邠寧軍,據說有三萬人,一戰便打敗了巴溝部三千人,牛羊財貨搶掠一空。

所有人都說,一定是唐人的皇帝派大軍來征討了,這次起碼出動了十萬精兵,不是他們能抵敵的。野利化氣得直接殺了亂傳訊息的敗兵和部眾,但無濟於事,白家等部落當晚就跑了,並且帶上老弱、牛羊向西逃竄,往會州方向跑。

在這種情況下,還怎麼打?連最鐵桿的水令逋部也潰了,屍體順著河流漂下來,軍無戰心,敗局已定。

“那邊有火!”吃完了麵餅,正想招呼人接著趕路呢,突然有人驚叫起來。

野利化抬眼望去,卻見北方火光熊熊,映透了半邊天。

“武州!”他緊緊咬住嘴唇,心裡冷如冰窖。

不用派人去檢視,他心中便已知曉,那是養囑氏放棄城池逃跑了。臨走之前放火,一可以逼得城內唐人救火,無暇跟蹤他們逃跑的方向,二也可以令下次進攻時更方便一點。

“養囑氏跑了!”

“現在才放火,是不是晚了?還連累著我們走冤枉路。”

“一定早就跑了,這會留下來放火的是最後一撥人,放完火就會跑。”

“應是往會州逃了。”

“可恨,竟然連守城的勇氣都沒有!”

軍紀真的徹底崩壞了,士兵們又七嘴八舌議論了起來。

“走!”野利化起身,大聲喝道。

“頭人,往哪裡走?”

“向西,去會州,求得昑屈氏的庇護。”野利化堅定地說道。

庇護,更大可能是吞併吧。野利化很清楚西逃會州的後果,但他現在沒有辦法了,只能去那邊碰碰運氣。希望昑屈氏看在唐人大軍追過來的份上,能夠精誠團結,對他們手下留情吧。彌藥王的後代,可不能自相殘殺了!

馬匹已經於中途倒斃了。野利化帶著似乎又少了十幾個的手下,粗粗辨了下方向,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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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州城南二十里處,折嗣裕看著燃起的沖天大火,恨恨地一甩馬鞭,道:“讓涇原軍的人去武州,咱們向西追。百騎一股,拉開距離,截殺看到的每一個吐蕃人。”

“遵命!”聚攏過來的各營十將、副將紛紛領命。

原州吐蕃被擊敗後,武州的養囑氏根本不足為慮。他們的潰逃,是在意料之中的。考慮到如今的情形,這夥人應是沒膽子跑去慶州,那麼西逃會州,便成了最有可能的事情。

此時不追,更待何時?

二月二十六日,榮升副將的李紹榮帶著百騎追上了一股西逃的吐蕃人。

那些人大車小車,載著帳篷、傢什,趕著牛羊。甫一看到這支全副武裝的唐人騎兵,在周邊護衛的男丁便衝了出來,更有數十人翻身上馬,嗷嗷叫著,一副決一死戰的模樣。

李紹榮一馬當先,手中馬槊連連揮舞,噼刺挑推,連續擊倒數人。

跟隨他的軍士們哈哈大笑,顯然不把這些吐蕃牧民放在眼裡。他們手持雪亮的騎矛,排成緊密的隊形,只一下便衝破了迎上來的吐蕃牧民。

兜轉回去後,再衝、再殺,如大人戲小孩一般,將這些人迭次斬落馬下。

常年脫產訓練的精銳騎兵,與農活纏身的普通牧民,到底哪個強,相信已經有了答桉。

西南方又響起了馬蹄聲。

李紹榮面色微變,及近一看,原來是自己人。

“徐副將,來得正好,抓到肥羊了!”李紹榮一槊挑飛了一名吐蕃步卒,哈哈大笑道。

“李副將好運道。剛入會州十餘里,便逮到了大魚。”徐副將策馬奔了過來,笑道。

“什麼?竟已經衝到會州了?”李紹榮的馬槊似乎卡在了人體骨骼內,他駕輕就熟地鬆開槊柄,抽出鐵鐧,敲破了一名吐蕃士卒的腦袋,嘴裡還在與徐副將問答,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

“是,某也是從俘虜口中得知的。”徐副將的馬槊後面繫了根繩子,捅進敵人身體後,直接鬆手。馬槊帶著屍體在地上拖了幾步,便直接甩脫。而此時的徐副將,早已抽出一把馬刀,輕巧地劃過一名吐蕃士兵的身體。刀不是很鋒利,但依然在敵人身體上劃出了恐怖的傷口,鮮血噴湧而出。

“會州啊,終於打到會州了!打完這一仗,就—回—家!”李紹榮喘著氣連敲三下,才將一名難纏的對手敲落下馬,似乎是一名酋豪?

“如果定遠軍順著黃河而下,直捅烏蘭,這仗就能打得更快了。七千多人呢,就是不知道大帥有沒有安排。”

“大帥用兵如神,定早有安排。”李紹榮回道。

兩百騎兵縱橫之處,屍橫遍野,血流滿地。數百名吐蕃老弱婦孺瑟瑟發抖,等待著命運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