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勁吹,大雪紛飛,白色的城牆上很快就堆滿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城東南的武威軍大營內,軍使盧懷忠正在閱讀公函。

他識字不多,大部分還是這些年學的,讀起來磕磕絆絆,不過在幕僚的幫助下,還是弄明白了公文中的意思。

“周夫子,這意思就是說,以後關北四道,就一個幕府了?大帥也不是定難軍節度使,而是朔方節度使了?”盧懷忠問道。

他身上穿著一件精美的甲胃,擦拭得幾乎一塵不染。也不知道大冬天穿鐵甲怎麼受得了的,就那麼直挺挺地坐在那裡,面容嚴肅。

以前他不是這種性子的。當還是個小小的火長時,粗魯豪邁,好勇鬥狠,怎麼看都是個屠狗輩,一點沒個大將的樣子。

但人是會被環境改變的。

從鐵林都時候起,盧懷忠就“被迫”參加各種研討,時間一長,倒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後來,邵樹德不斷勸他讀書,盧懷忠沒法,便讓軍中幕僚給他讀書、講史。你別說,讀進去以後,還是挺有意思的。

盧懷忠就這樣沉迷於“學習的快樂”,知識慢慢積累,眼界逐漸開闊。直到討伐靈州那次,厚積薄發,鬼使神差地看透了整個戰場局勢,果斷出擊,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那次大勝給了他不小的信心。只可惜,後來留守靈夏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便出征,也是跟著大部隊一起行動,再沒有了獨領一路兵馬的機會。

今年徵山南西道,他又是留守夏州,為此惆悵了好久。心情煩惱之下,也就只好把精力用在治軍上面了,各種操練、各種巡查、各種比試。對人嚴苛,對自己也嚴,直到大帥班師,交卸了兵權為止。

不過他很快又得到了兵權,那就是率武威軍七千步騎屯駐興元府百牢關、陽平關一線。定遠軍使王遇將率七千五百步騎屯駐固鎮、興城關一線。

兩軍都是過了年後開拔,前往山南西道鎮守,為期至少兩年。

盧懷忠被任命為興鳳梁鎮遏兵馬使,替邵大帥鎮著山南西道乃至龍劍十餘州,收取財貨的同時,密切關注蜀中局勢。一旦有變,快速來報。

嚴格說起來,這也算是一路大軍的主帥了吧?只是,總感覺還差點意思。因為這是駐防兵馬,而不是進攻敵人時野戰軍團。

“軍使,朝廷有詔,罷舊定難軍、振武軍、天德軍、朔方四鎮,以關北十州之地,新置朔方鎮。靈武郡王任朔方節度使,管內觀察處置等使、押藩落使、營田使、監牧使、鎮北都護、靈州大都督府長史,兼靈州刺史、河西觀察使。如今關北夏綏銀宥靈鹽會豐勝麟十州三十五縣之地,確實只有一個幕府了。”周夫子恭敬地答道。

“如此處置,倒也不錯。”盧懷忠沉默一會後,說道:“關北四道,本來就大帥一人說了算,愣是分成四道,單從禦敵方面來說,也不合理。”

“軍使,是否派人恭賀?”周夫子提醒道。

夏州左近各軍,一般來說總有一兩支是處於警備狀態,各級軍將在營,軍士不得准假,軍糧、器械儲備充足,足可打數場大規模戰鬥。如今武威軍就處於這麼一種狀態,因此作為軍使的盧懷忠是沒法離開大營的,只能遣使至夏州恭賀。

“遣使恭賀,儘快。”盧懷忠雖然喜歡打打殺殺,但不代表他沒情商,這種關鍵時刻,自然要大表忠心。

周夫子暗暗鬆了口氣。在他看來,大帥對盧軍使是非常信任的。出征在外時,留守夏州的任務就交給了他,這不是信任是什麼?

而且,看軍使平日裡的言行,對大帥的所作所為頗多讚譽,把其他藩鎮節帥貶得一文不值。本來就忠心,那麼還要表現出來,讓大帥知道你從始至終都忠貞如一,以後這富貴自然就能安享不斷了。

無獨有偶,屯於夏州城內外的鐵騎軍、鐵林軍、定遠軍、義從軍等部十將以上軍官,也在同一時間恭賀。等再過些日子,遠鎮隴右的豐安軍、天德軍、經略軍的使者估計就會到了。在他們之後,還有各蕃部頭人、鄰鎮藩帥,誰在這個時候沒表示,就會被懷疑有異心,以後的下場,自然不必多說。

這——其實是一次服從測試。

各軍主官、幕府及州縣官員的賀表很快如雪片般飛往府邸。

邵樹德正在給兒子們講解步弓的使用,聽聞之後,直接一笑,道:“意料之中。十州之地,誰敢跟我炸刺?”

折芳靄笑著替邵樹德整了整袍服,道:“知道郎君的威風,邵扒皮之名,都傳到府中了。”

“吾只擅扒衣,不擅扒皮,娘子當知某精於此道。”

折芳靄氣得臉又紅了,道:“孩兒們都在呢,你又胡說八道。”

“唔……”邵樹德收斂笑容,看向承節、嗣武兩個孩兒,見他們的興趣還停留在步弓上,輕聲道:“娘子稍安勿躁,待給孩兒們講完弓刀之事,晚間親自向娘子演示槍術。”

折芳靄紅著臉敗退。

“阿爺,弓可以射鹿麼?”已經五歲的嗣武不斷撫摸著硬邦邦的弓弦,問道。

“自然可以。”邵樹德將其抱起,置於腿上,笑道:“刀槍弓牌,都是世間頂有用之物。你學會了,別人就沒法搶你的東西。吾兒可願學?”

“願學。野利克成有一張很小的弓,還騎過馬,兒也想學。”嗣武說道。

“阿爺……”承節小一歲,話說得沒那麼熘,不斷將手伸向弓。

邵樹德將他也抱到腿上,笑道:“仲兒何急也?等大兄把玩結束,你也可以玩。有朝一日阿爺不在了,這家業還得你們兄弟互相扶持,可明白?”

承節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在他這個家庭,兄弟之間的關係,從小就得不斷糾正、培養。小孩子之間爭玩具,爭吃食,爭衣物,甚至是爭玩伴,都很正常。但邵樹德會密切觀察,時時灌輸兄弟友愛、互相扶持的思想。

雖說成年之後,受到外界環境的影響,以及現實的利益之爭,兄弟之間的關係可能會變質。但有小時候的友愛親情打底,總比什麼都沒有好。

他也不打算對兩個兒子區別對待。該教什麼,兩人都教,不會厚此薄彼。這個世道是殘酷的,萬一自己有所不測,嫡長子再出點意外,又沒有其他合適的嫡子頂上的話,庶長子就得火速上位。

這是打天下,可不興防這防那的。兒子不行,家業可就便宜其他人了。

上月府中姬妾又相繼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嵬才來美生了個女兒,在上月中旬,封絢則在月底生了個兒子,讓她妹妹小封羨慕得無以復加。

大封之子取名勉仁,嵬才氏之女取名澤,因其母親來自地斤澤。佛牙也有了名字,彼時邵樹德正在練箭,於是取名羽。

三子五女,大女兒元月也要正式成婚了,邵大帥覺得生活還是挺圓滿的。

臘月很快就過去了大半,鎮內風平浪靜。

衙將們照舊到都虞候司上直,僚左們繼續在衙門辦公。除了一些不懂事的外地讀書人喝了幾兩貓尿,在坊間高談闊論,覺得朝廷可能開了一個壞頭,以至天下各鎮都可能有樣學樣之外,大部分人都忙於自己的生活。

不種地沒飯吃,不放牧沒飯吃,不做生意也沒飯吃。靈武郡王至少給了大家一個安穩的生活,你管那麼多做甚?累不累啊?再嘰嘰歪歪,送你去最忠於大唐的蜀中,你去不去?

而在看到一切照舊之後,趁著年前還有一些時間,邵樹德便到節度使衙坐班幾天,開始著手解決他一直以來想搞,但卻有心無力的財政問題了。

俗話說無農不穩,無商不富。能產出足夠所有人消費的糧食,並且還有相當部分的餘裕,這是發展商業和工業的基礎。

這麼多年以來,朔方十州的糧食問題始終存在著。整體或許夠吃,但產量不豐也是事實,同時分配機制也嚴重傾向於軍隊,產生了種種問題。但在靈州的三茬輪作制開了個好頭後,如果不出意外,未來三年內糧食問題會得到極大的改善。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商業問題,已經到了可以預熱實施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