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三年十一月十一,小雪。

李唐賓在崤縣設宴招待了劉崇望、王摶一行人,不過他本人沒有出席。

李唐賓歷練多年,也算是有點政治頭腦了。與朝廷宰相勾連,他還不敢這麼做。

“劉相,聽聞朱全忠又要時溥移鎮,朝廷有意讓你接任徐帥,此事有下文了嗎?”返回陝州的路上,王摶與劉崇望同乘一車,相互間聊了起來。

“此事已被按下。”劉崇望嘴角冷笑,道:“崔昭緯有什麼膽子得罪邵樹德?再者,時溥現在也不想走了。他不相信朱全忠的話,擔心他在半路伏殺,還不如在徐州聽天由命。”

王摶眉頭皺成一團:“全忠明年會不會斷供?”

“斷供不至於。”劉崇望嘆氣道:“減少上供倒是大有可能。”

“唉。”王摶憂心的不是自家俸祿,他家在關中有地,還不至於活不下去,他擔憂的主要還是朝廷財計。

馬車轔轔向前。經過胡郭村時,二人都停下來觀望。

大冬天的,還有大群百姓被動員起來,上山伐木,挖土版築。還有不少人在山下燒磚,忙忙碌碌,這是要把崤寨也建為城池麼?

但山上那個地形,還要考慮把水源包進去,這城牆必然奇形怪狀,耗費不菲。

如此不惜民力,打朱全忠的決心到底有多堅定啊!

“聽聞永寧縣那邊的莎柵城、回溪坂,汴軍也在修繕城壘,堵住夏軍南下汝州之路。天寒地凍的,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遭殃。”王摶道。

“王侍郎,如今這個年月,就別為這些百姓擔憂了。”劉崇望最後看了一眼還在艱難運送材料上山的百姓,隨即便登上了馬車,道:“京兆府的百姓,日子也不好過。臨離開長安前,京兆尹孫揆上奏,樹德在沿渭各縣攤派,要求備草料、粟麥若干,諸縣苦不堪言。孫府尹看不下去,下令各縣勿需理會。”

準確來說,邵樹德要求渭水道旁諸縣準備糧草。這條道經京兆府、鳳翔府、秦州、渭州、臨州、河州至鄯、廓二州,一直是重要的交通路線。

“樹德欲作甚?西征耶?”

“非也。”劉崇望搖了搖頭,道:“君可知吐蕃人如何打仗?”

“自是知道。”王摶回道。

茹—東岱制下,各萬戶、千戶一齊出動,豪室徵發奴僕,帶著牛羊帳篷馬車,男女老少傾巢而出。打下一地,就地居住下來耕牧。

艱難以後,涇原、邠寧等地屢受侵擾。以原州為例,吐蕃人攻過來後,就在這片草場眾多的地方放牧,兼且種植小麥、青稞。夏天時有部分人返回青海,但留下來的仍然很多。

如今涇原、邠寧、鳳翔三鎮那多如牛毛的吐蕃人、党項人就是這麼來的。打贏了我住下來,打輸了我就地投降,反正不走了。

“樹德在青唐徵吐蕃壯丁萬人,東行攻全忠。”劉崇望解釋道:“萬人,至少七千戶,男女老少得有四萬餘口,帶著帳篷、車駕、器械、牛羊,全家東行。吐蕃人打仗,就這個德行。”

“怪不得要沿途諸縣準備糧草呢,這是給牲畜預備的吧?”

“自然。”劉崇望點頭道:“四萬口人能吃多少?幾十萬頭牲畜可真是愁死人,怎麼走過來?”

“劉相,我詫異之事是這些吐蕃丁壯,能戰否?碰上汴軍那些武夫,多半連戰連敗。”

“你以為樹德在乎他們死活?”劉崇望冷笑了一聲,道:“死了,再招一批就是了。不服就鎮壓,韓建為鄯州刺史,年年遷移漢地百姓定居青唐。那片地不錯的,黑齒常之屯田鄯州,畝收兩斛。”

王摶突然有些同情起那些吐蕃百姓了。

興高采烈全家搬去中原了,結果是要你拿命來爭的。一旦大敗,老弱婦孺怎麼辦?汴軍殺起來會手軟嗎?

李唐賓會不會拿他們填溝壑?消耗汴軍守城器具?

“從硤石東出,樹德據地不過百餘里,還盡是山脈連綿之處,這麼多人怎麼活得下來?”王摶有些不解。

“你管那麼多作甚?”劉崇望突然笑了,道:“還是擔心下京兆府百姓的事吧。關中無甚草場,幾十萬頭牲畜過境,寸草不留,百姓苦不堪言。”

“孫揆是個強項的,還得諸位師長勸說下。如今這時節,如何能得罪樹德?陝州還在人家手裡呢。”

“回去再說吧。這天下,一堆麻煩事。”

……

拓跋仁福進入晉州後,引起了當地守軍的騷動。

三千餘騎,或髡髮,或辮髮,穿著皮裘,挎弓執刀,不明底細的還以為又是李克用招募的蕃兵呢。

其實與事實相差也不大。

邵大汗“招募”,借給義兄用用,能不能完整還回來也不在乎,體現了兄弟情深。

晉州人煙稀少,村落荒敗,“李摩雲”的大名響徹這片土地。多年來,不說被他殺掉的,就是吃掉的,估計都不是什麼小數目了。

“不意中原也如此荒蕪,直可跑馬。”拓跋仁福經靈夏入關中,一路看著村落處處,炊煙鳥鳥,但出硤石之後,完全就是另一個畫風。

他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百里無人煙,到處可見牧草,糧食、牲畜是最寶貴的物資,天天打仗。

中原竟然打得這般慘烈?

拓跋思諫若有所思,道:“拓跋氏若能據有靈夏之地,或能借此席捲中原,唉,可惜了。時機已失。”

拓跋仁福也有些悵然。

他們這些年,過得太艱難了!家族那麼多男丁出逃,最後就只剩下了他們叔侄二人。留在靈夏的拓跋思敬,不敢與他們多做來往。遠赴河隴的拓跋金,更是形同陌路。

當年圍在拓跋氏身邊轉的衛慕氏、慕容氏等部,現在都成了邵樹德傀儡,出丁打仗,不計死傷,獻女求榮,任其蹂躪。

平夏党項,已經成了一個快消逝在風中的稱呼了吧?

“崔素、魯彥、周易言、龍就等人,會不會抄襲部落?”這是拓跋仁福最擔心的事情:“早知道就把人全帶過來了,依附李克用也好,總比在邵樹德手下廝混強。”

“邵樹德應不至於如此。”拓跋思諫說道。

崔素、魯彥,都是涼州嗢末大酋,身上也兼了河西幕府的官。

周易言,甘州都部落使,名義上聽從甘州刺史之命,但實際上是當地說話最好使的人,這幾年實力發展迅勐。

龍就依託焉耆部民,不斷吞併肅州韃靼、回鶻、吐蕃、吐谷渾、粟特、嗢末等族,與昔日也不可同日而語。

曾經不可一世的李仁美,見到他們就跑,在回鶻人中的號召力越來越低,聽聞已經要北奔韃靼了。

之前聽契必章說,邵樹德已在籌備銀槍都、鐵騎軍出賀蘭山,徵河西党項之事。沙磧那塊地,難道也要被他統治?

最後的淨土沒了!

叔侄二人憂心忡忡,帶著人馬一路東行。下了烏嶺道進入澤州之後,總算得到了部分糧草補給,據聞還是從太原運來的。

至於澤潞,和晉州沒什麼兩樣。好好的大郡,竟然百里無人煙。

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臘月前抵達了晉陽。

李克用此時正在府中飲酒,聞報後笑了笑,道:“義弟的人來了,好生招待一下,隨後,便帶著他們出征吧。”

這一次攻成德,康君立為帥,薛志勤副之,澤州刺史李罕之、邢洺團練使安金俊出兵相隨,一共三萬餘人。

李克用揀選河東所有能戰的兵馬,一共五萬步騎,先按兵不動。

蓋寓、康君立、李嗣源、李嗣昭等十餘人圍坐於側。

他們是軍府內僅有的清楚此次作戰計劃的人,一個個都十分興奮。

河東這幾年,真是中了邪了!

別的藩鎮都在大踏步前進,朱全忠吞併控制七八個藩鎮,邵樹德控制十餘鎮,甚至就連楊行密身上都有淮南、宣歙兩鎮節度使的職務。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河東多的是敢打敢拼的壯士啊,大帥打仗的手藝也不賴,可至今只並了昭義一鎮。

昭義鎮五州之地,地盤都不夠分的,澤潞給了李罕之,邢洺磁給了安金俊,大同的蔚州暫由李存章鎮著。

地盤太小,窘迫無比,大夥雙眼通紅,拼了命地競爭有限的職位。

老人還有沒撈到地盤的,新人就更要排隊了。

大帥的義子李存孝,就一直嚷嚷打邢州他功勞排第一,為何連個刺史都當不上?

大帥呵斥了幾句,李存孝的不滿被壓下。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樣下去不行的。

“這次一定會讓義弟大吃一驚!”李克用仰脖灌下一杯酒,道:“你道我打王鎔,哈哈!”

諸將轟然大笑。

蓋寓嘴角扯了扯,他覺得主公喝醉了。

現在終日要和他的義弟比,憋著一口氣也要讓他的義弟刮目相看,這心態有些不對。

義弟贊你幾句又能如何?罵你又當如何?以後再找機會委婉地勸諫一下。

“臘月就出兵。”笑完之後,李克用將酒樽頓於桉上,發出哐噹一聲巨響。

“昔年討巢賊,漫天風雪之中,我部兒郎仍然酣戰不休。這次便出其不意,將賊人殺個落花流水。”李克用最後說道:“讓義弟去和朱賊廝殺,我自取河北。”

河東、河北聯為一體,則天下大局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