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四年十一月十八,邵樹德在龍池宮宴請盧懷忠。

盧懷忠把家人從靈州都接過來了,這是邵樹德的要求。今天這個接風宴,他一家老小也在邀請之列。

小小的細節,反應了盧懷忠在邵樹德心中的地位。

不是頭號打手,但卻是最信任的將領。自己領兵出征在外,可以任他為留守的那種絕對心腹。

“南陽局勢紛亂,將來若站穩腳跟,甚至奪佔了幾個州,便把老盧你派去鄂州。”女人們在低聲交談,孩子們在四處玩鬧,邵樹德、盧懷忠二人則找了個清淨地方,聊了起來。

折芳靄親自端了一壺茶過來,給兩人倒上。

盧懷忠連忙起身致謝,道:“豈敢有勞王妃。”

折芳靄小腹微微隆起,已是有孕在身,但她堅持給盧懷忠倒了一碗茶,笑道:“盧將軍乃夫君最信重之人,勞苦功高,當得此禮。”

盧懷忠又連聲稱謝。

倒完茶之後,折芳靄便告辭離去,找盧懷忠的夫人韓氏說話。

“老盧你當年在武昌軍的時候,鄂兵就不能戰了吧?”邵樹德請盧懷忠飲茶,隨口問道。

“那時候還能比劃比劃,但已經不太成了。兵額三萬,其實也就兩萬出頭,還分散在各處。王仙芝十幾萬大軍一來,便作鳥獸散了。”盧懷忠是淮南人,但卻在武昌軍當小校,後來被流放豐州,從結果來說,居然避開了王仙芝攻鄂州這場禍事,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杜洪名為六州之主,實只得鄂州一地,安州、嶽州相對恭順,蘄州、申州陽奉陰違,黃州吳討與楊行密眉來眼去,他也就是個鄂州刺史罷了。”邵樹德笑道:“將來若在申、光、安、蔡一帶開啟局面,老盧可願坐鎮?”

盧懷忠一驚。這是設立淮西鎮的意思嗎?出任淮西節度使?

他雖然是粗人,但並不笨,這些年一直讓幕僚給自己講史,見識、眼界開闊了許多。大帥是擔心一旦南邊開啟局面,折宗本權勢太重,想分他之勢?唐鄧、淮西兩鎮並列,總比統一在一個大淮西鎮下面強。

分權、制衡、拉攏、恩義,大帥越來越像個亂世梟雄了。

“大帥有令,自當義無反顧。”盧懷忠頓了頓,又笑道:“離廬州鄉里還近了許多呢。將來擊破楊行密,便回老家看看。”

邵樹德大笑。

盧懷忠這句話並不全是開玩笑。楊行密現在有三個選擇,一是北上收取已經投靠朱全忠的濠、壽、楚三州,鞏固淮河防線;二是南下攻錢鏐、董昌,尤其是錢鏐,他是鎮海軍節度使兼潤州刺史,但潤州在楊行密控制下,這是一大沖突點;三是西進攻取被孫儒殘部掃過一遍的江西以及鄂嶽鎮。

基本上和古代吳越政權的選擇差不多,北方守江要守淮,西邊上游要有荊州,不然會很艱難,國祚一定不會長。

邵樹德勢力已經深入漢水一帶,離長江只一步之遙,楊行密能不緊張?

聽聞最近杜洪威脅黃州刺史吳討,讓他出兵出糧攻趙匡凝,吳討不願,兩人已經公然撕破臉。楊行密趁機拉攏,吳討很可能投向楊行密。考慮到楊行密目前的志向是收復淮南傳統舊地,那申、光、黃、蘄、安五州都在其內,一個不好就要西進。

而且,楊行密是有遠見的人,如果朱全忠現出頹勢,兩人之間的矛盾是可以得到調和的,屆時協調好北方的利益,全力西進,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個人是友是敵,可真不好說,畢竟這會和歷史已經大不一樣了。

“先不談這個了。”邵樹德端起茶碗飲了一口,道:“現在河中只剩鐵林、飛龍、武威三軍了,天雄軍馬上也要返回靈夏休整,兵力著實緊缺。武威軍,也有些年頭沒打仗了,便讓兒郎們上陣練一練,省得都忘記怎麼打仗。”

邵樹德所指的上陣打仗,當然是指一直沒斷過的王屋山戰事了。

天柱、天雄、義從、順義四軍回靈夏,河源、積石開赴興鳳梁,這會在前線作戰的,只有歸德、保義、赤水、武興、固鎮五軍三萬七千步騎。

明年兵就多了。邵樹德現在就像螞蟻搬家,一點點往河中倒騰東西,龍池宮本來是在荒郊野外,但現在都出現一座小鎮了:驛站出現了,交給了一位鐵林軍傷退下來的老卒經營;各色商鋪出現了,什麼商品都有得賣;大量宅邸興建了起來,這是日漸龐大的官僚機構成員的住宅,諸如此類。

以龍池宮為核心的城市,就這麼憑空出現了。

不過大夥好像也沒打算建多好的宅子,有的官員甚至都沒把妻兒接來,只在本地找了個小妾,重新過起了日子。大夥似乎都明白,未來可能還要搬家,沒必要做久居的打算。

“武威軍,上一次正兒八經打仗,應該還是在河隴了。”盧懷忠也贊同邵樹德的說法,道:“齊子嶺那邊現在怎麼樣了?”

“死傷枕籍,慘不忍睹。”邵樹德嘆了口氣,道:“什麼方法都試過了。小股人馬翻山越嶺,但路太難走了,有些地方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被擊退。詐敗引誘汴軍出關追擊,成功過一次,消滅千餘汴軍,但沒能破關。誘降,效果有限,離間,也沒啥大用。新來的河隴蕃人壯丁攻了一個月,死傷五千多,甚至有部分人譁變,被鎮壓了。王瑤所部死傷三千餘人,直接退下來休整,昨日又開始勐攻,一天就傷亡千餘。朔方衙軍死傷得少一些,但天雄、赤水、以及撤走之前的義從軍,前後也死傷了四千餘人。齊子嶺,可真是血肉磨盤。”

盧懷忠聽了也有些失色。

有些地形,比如箕關、軹關、硤石關、函谷關,如果不能出其不意,只能老老實實硬打的話,那傷亡確實很大,甚至可能攻不下來。

那些地方,有沒有城牆其實都不重要,搭個寨子就行,完全就是靠地形在防守。

攻這些關隘,其實需要一點運氣。守軍疏忽大意、戰意不堅、補給不繼甚至天氣因素,都可能給你帶來好運。但有好運,也有壞運,比如鄧禹攻箕關,十天就攻下了,但攻安邑縣城時,理論上比箕關好打多了,但幾個月都攻不下來。

黃巢攻潼關,其實就一天時間,但攻陳州,三百天都打不下來。

秦宗言攻江陵,前後打了一年,城內被打得就剩幾十戶百姓,但最終還是沒能拿下。

關城,比這些州縣城特殊,因為它的防守不純靠城牆之類,更多是地形,理論上比州縣城更難打。

“不過齊子嶺差不多也到極限了。”邵樹德又講起了好的一面:“根據最新得到的訊息,關城內發了疫病,被疾病搞死的人,可能比我們殺的還多。”

盧懷忠咧了咧嘴,無聲地笑了。

“我義兄李克用,已經遣使快馬回信。他同意借道,同時令李罕之、安金俊二人‘見機行事’,這其實已經很夠意思了。潞州薛志勤、晉陽康君立按兵不動,很顯然不打算插手南邊的種種糾葛。”邵樹德說道:“與朱全忠的戰爭,只能靠我們自己。”

“大帥還沒忘了當初起兵的原因吧?”聽了半晌,盧懷忠突然問道。

“沒有。”

“那好,武威軍將士搬來晉絳之事,我來辦。哪個兔崽子敢廢話,我直接廢了他。”盧懷忠道:“朱全忠、李克用,咱們一一掃平。”

……

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邵樹德被侍女喊醒。

封絢枕在他懷裡,睡得香甜。不遠處特別打製的小床上,躺著他們的女兒,一個出生沒多久的可愛嬰兒。

起身穿戴好戎服後,邵樹德坐回床邊,與封絢說了會話。隨後便大踏步離開安樂殿,前往城外軍營。

一千親兵已經集結完畢,武威軍九千步騎也已經整理好了一切。

沒什麼好多說的了,上萬人離開了駐地,沿著驛道一路東行。

鐵林軍留守龍池宮,同時組織安邑、夏、聞喜三縣夫子轉運糧草。

十一月二十六日,大軍抵達王屋縣。

邵樹德特意看了看這片新得的土地。

狹窄的山間河谷籠罩在濃霧之中,兩月前廝殺的血跡早已不見蹤影。

土地被一片片平整了出來。

黃色的土塊被翻在上面,帶著草籽和農作物的根茬。明年開春之後,這些土地都將種上農作物,給人帶來的生活的希望。

落戶王屋縣的主要是來自河渭的羌種,以吐蕃、嗢末、羌人、党項為主,一共八千戶,丁口萬餘。不過這是出發時的數字,現在最多剩下五千壯丁,人丁損失嚴重。

邵樹德隨意走進了一個村子。

吐蕃部民們正在小心翼翼的挑選著帶來的青稞種子,儘量選粒大飽滿的,一邊選一邊微笑。

髒兮兮的小孩牽著同樣髒兮兮的山羊,在山坡上放牧。

少女們聚在一起,編著織物。好勇鬥狠的少年在不遠處角力,時不時往這邊偷瞧一眼,見到女人們在朝他們指指點點後,渾身充滿了力氣,一板一眼地練了起來。

滿臉皺紋的老嫗跪拜在地,嘴裡不停唸叨著。

藏語已經頗具火候的邵樹德與她隨意聊了幾句,吐蕃部民們聽到後,全都轟動了。

這是真的贊普!

“你大兒子攻齊子嶺戰死了,所以這地永遠是你家的,以後讓二兒子好好種地,短期內他不會再上戰場了。”邵樹德吩咐親兵給老嫗拿來了兩匹絹。

老嫗的二兒子其實心裡七上八下,擔心許諾給他家的地不能兌現,聞言立刻衝到了地裡,靜靜地跪在那裡,將頭埋在黃土中。

拿命換來的家業,值!今後哪怕自己再被徵召上陣,就算死了也不怕,家人和地還在,一家就有希望。

“大帥。”邵州營田巡官杜曉趕了過來,行禮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繼續行走在王屋縣的鄉間。

平地都開闢成農田,緩坡是果園和牧場,王屋縣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沉澱。

“邵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將士們反覆廝殺得來的。”邵樹德登上一處山坡,透過濃霧極目遠眺,最終還是放棄了。

“我用兵十餘年。”邵樹德繼續說道:“在草原上能一日狂飆突襲百餘里,在河隴能連打帶降,拓地數百里,在關中能一口氣吞兩個藩鎮。但在河南打仗,竟然每一寸土地都要反覆爭奪,還都是些價值不大的丘陵臺地。征戰之難,吾知矣。”

杜曉有些驚異地看了一眼邵樹德。

“邵州,是我起兵以來得之最難的地方。好生經營,勿要讓我失望。”

“遵命。”

“今天這場濃霧,或許會給我驚喜?”邵樹德看著依然濃得化不開的霧氣,突然笑道。

杜曉瞭然,立刻道:“大帥親來督戰,高都頭定然會有斬獲。”

邵樹德笑而不語,依舊站在山坡上,俯瞰著朦朦朧朧的江山。

清脆的馬蹄聲在山間穀道中迴響,露布飛捷的騎士一閃而過,留下了雄渾的吼聲:“赤水軍副使梁漢顒率八十勇士先登,攻破齊子嶺中關城,汴賊潰不成軍,覆滅在即。”

杜曉驚異地看了一眼邵樹德。

邵樹德聽了卻有些驚訝、擔憂:梁漢顒這麼不要命,他若死了,果兒豈不是要當寡婦?

“讓楊亮來見我。”邵樹德突然命令道。

楊亮飛快地上山,行禮道:“大帥有何吩咐?”

“赤水軍破齊子嶺已無懸念,武威軍豈能讓其專美於前?”邵樹德說道:“楊將軍,你帶武威軍兩千騎卒南下,走小路往河清縣、柏崖倉跑一趟,讓汴賊見識下武威軍兒郎的風采。”

“遵命。”

自東西魏以來,河東、洛陽、南陽一線反覆拉鋸、鏖戰,數十年不輟。雙方都成了築城狂,你弄個平高城,我再築個平周城懟你臉上,你在河東築一連串的軍寨,我也連修十三個堡壘針鋒相對。宇文周更是從陝州一路築城築到新安縣,簡直喪心病狂。

雙方明明都有大量騎兵,到最後竟然是靠堡壘和步兵層層推進,反覆拉鋸,什麼手段都用,仗打得這般慘烈,也是少見——數十年的戰爭中,雙方都意識到靠一兩場大仗,無法消滅對方,只能來持久戰了。

邵樹德不想這麼打,那樣太慢了,花費也太大。當年後周(北周)攻河東,第一件事就是派大軍東進王屋山,利用地形阻擋齊軍從河南來援,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