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訊息陸陸續續傳了回來。

此時邵樹德已駐軍淠水西岸,終日沿河巡視,查探地形。有幾次,甚至還渡河東進,登上山嶺,俯瞰地勢。

不當廝殺漢好多年,此番親自在一線帶兵,其實感覺還不錯。

人一旦到了高位,當上一個勢力的最高統帥,各方面壓力襲來,親征的機會會越來越少。

便是親征了,多半也駐蹕在某處,不會上一線,失去了很多經歷,同時也給手下大將創造了刷功勞、漲威望的機會。

“大帥,壽春看著誘人,但不可掉以輕心啊。各方勢力爭奪傾軋之所,不如敬而遠之,觀望風色。”剛剛涉水渡過淠水,抵達了西岸,陳誠有些後怕地看著東面的群山與林澤,那裡彷彿隱藏著無數的梁軍,隨時會撲過來,將他們斫成肉泥。

“我還沒失心瘋。就這一萬新卒,如何拿下壽春?”邵樹德指著遠處正在操練的軍士,說道:“眼下不過是主動出擊,就食於敵,遲滯賊軍,給淮北的兩萬人馬撤回來的時間罷了。”

義從軍、天雄軍兩部,都是戰力不錯的老部隊。他們渡過了汝水,與梁軍隔河相望。

這裡是足足一萬五千步兵,外加來自襄陽的一千一百騎兵,萬一搞成河陽之戰的復刻,被梁人追著屁股撕咬,那也太難受了。

崔洪部數千人已經抵達了淮水南岸,軍士們心下稍定。花了兩三天時間整頓後,又渡河北上,接應尚在褒信縣強遷百姓的趙匡璘部隨州兵,大軍徐徐後退,有人阻敵,有人擾敵,相對較為從容。

根據最新收到的一份情報,義從、天雄二軍也開始交替掩護,分批南撤了。

楊師厚就幾千人,不敢追,在汝水北岸目送。

傳聞中丁會派了數千人東進蔡州的,但一直沒見到,也不知道如今運動到了何處。

牛禮只能不斷把斥候遊騎往外撒,但一無所獲,現在他懷疑丁會到底有沒有分兵過來。莫不是被折宗本粘住了,暫時抽不出兵力?

拷訊俘虜得到的另外一份情報就是,汴州拼湊了一部分人馬,由龐師古統帶,南下蔡州。這一路至少有一半路程可以乘船,行軍速度很快,剩下一半走路,就不是太遠了,讓人頗為警惕。

如此看來,梁人的作戰意圖其實很明瞭——

夏軍北上攻入蔡州,確實讓他們措手不及。但他們的應對也很快,順勢而為,以蔡州為餌,吸引夏軍主力北上,隨後派龐師古部南下,作為蔡州守軍的後援,讓他們知道外有援兵,不至於三城陷落。

與此同時,丁會可能也會分一部分兵馬東進,側翼威脅圍城的夏軍,動搖夏軍士氣。

最後,還有一個大殺招,那就是徐、宿兵馬順著河流南下,由氏叔琮統帥,至淮河流域集結,然後走南岸,入壽州,攻佔申、光,截斷圍城夏軍的歸路,將這兩萬人全部包圍在淮水北岸。

大方略沒有問題,確實是在戰事突發之後能夠做出的不錯的方案。但各部之間需要極好的配合,尤其是要等氏叔琮那一路的兵馬到位,此時龐師古、丁會、楊師厚再發難,可收到奇效——在得知淮水南岸的後路已被截斷的情況下,攻城的夏軍定然士氣大跌,隨後梁軍各部主動出擊,打一個殲滅戰是大機率事情。

在這個方略中,楊行密肯定提供了一定的便利,這就很耐人尋味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底是怎麼樣的呢?或許,揚州方面內部也一定很矛盾吧,意見未必就統一了。

遠處傳來了高亢的喊殺聲,那是士兵在操練。

邵樹德策馬馳了過去,靜靜觀看。

這不是他熟悉的部隊。如果是在鐵林、武威等老部隊,他走入人群之中,能夠得到將士們的歡呼。

但在這些新募軍士中,他的威望還沒有建立,士兵們也未必信賴他。

這一來一去,就差了好多。士氣,始終是戰鬥力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鄭勇在軍陣旁走來走去。

他最近的壓力很大。作為親兵十將,與主帥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家中的豪宅,大王賞賜的。美姬,亦是大王賞賜的。諸多錢帛,還是大王賞賜的。

這些僅僅只是財貨方面——確實,美姬、小妾,在時人眼裡,就是“財貨”。

走到哪裡,別人都畢恭畢敬,說話十分客氣,更有諸多諂媚巴結者。

享受了這麼多好處,關鍵時刻就要體現出價值,不然就得被別人戳嵴梁骨,這是他不願意接受的。

所以,訓練這批新兵,他十分盡心。以期能儘快提高戰鬥力,發揮作用。

邵樹德看出了鄭勇的焦慮,對新兵的訓練進度也十分滿意。給你機會了,就要把握住。帶一萬人,不知道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呢,哪怕是新兵。

“大帥,折將軍傳回了好幾份軍報。”李忠一路小跑,恭敬地遞上了一摞牒文。

“做親兵十將,與做一般的軍將不同吧?累是夠累的。”邵樹德接過牒文,隨口問道。

“末將能統親兵,那是三世修來的福氣,自當盡心竭力,豈敢言累。”李忠回道。

“和你阿父一個德行。”邵樹德大笑,不再說話,仔細看了起來。

折從古帶了兩千騎,進入安豐縣境內後,沒遇到任何阻攔。相反,梁人對他們的到來猝不及防,被劫掠了一些糧草,殺傷了少量人員。

隨後,他們又快速北上,沿著淝水突進,路上又突襲了一支梁軍運糧隊伍,殺傷夫子百餘人,餘眾一鬨而散。

三月初二,抵達了壽州左近,這時候終於遇到了梁軍大隊。

他們出動了三千多步卒、數百騎兵,試圖驅趕。

折從古沒與他們過多糾纏,只與對方騎兵廝殺了一場,隨後便西躥,沿著淮水一路前行。

一路上,看到淮河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船隻,大致估算了一下,光他們沿途看到的,估計就運了不下五萬斛糧草或等重軍資。

從這些蛛絲馬跡,其實已經可以判斷出很多東西了——

大軍如果在前線紮營,與敵對峙,那麼營中一般會存三月左右的糧草。即便做不到這點,主將也會盡力去做,確保糧道被斷後還能繼續堅持,等待局勢出現變化。

如果是一萬步兵,按照國朝慣例,一天吃三頓,共六個胡餅。單個胡餅用面半升,一萬人一天就是三百斛面,三個月就要兩萬七千斛。如果送來的是小麥,那還要更多——當然也不會浪費就是了,麥麩可以餵馬和役畜。

梁軍出動的規模,應該是以萬計的,按照船隻運輸頻率、數量推算,應在三到四萬人之間。有些船隻上還有一些軍士模樣的人,這可能是隨軍的工匠、郎中、文吏之類的人員。

折從古沒有寫出自己的判斷,只描述偵察到的事實。邵樹德看完後,愈發慶幸從蔡州退兵是正確的,與大通馬行、聽望司探聽得來的訊息對上了。

如今梁人大軍雲集淮西,看似區域性戰場壓力很大,但未必是什麼壞事。

朱全忠就那麼多兵,這裡多了,那裡就少,很明白的事情。

你既然敢在淮西和我玩這麼大規模的決戰,那麼就要做好其他戰場糜爛的心理準備。

決戰?呵呵。為什麼和你決戰?

只有弱勢一方才會求著決戰,一錘子買賣。我贏面大,為什麼要把希望寄託於偶然性極大的決戰?

“哈哈,朱全忠急了。”邵樹德笑道:“先沿淠水戍守,遲滯梁人,待主力退到淮南後,再和他計較。”

老朱啊,老子和你踢的是聯賽,而不是一場定勝負的淘汰賽。

“咦?”邵樹德看到最後一份,居然是臧都保送來的。

看完之後,遞給了陳誠。

有人密報,安州刺史武瑜徵糧,諸縣皆怨。

武瑜為了甩鍋,直接說這些夏人需索的糧草,若不給,全州六縣十餘萬口皆要被屠戮,無孑遺矣,於是安州上下更怨。

更有人看見,武瑜府上人員進進出出,有不少生面孔,懷疑是黃州過來的使者。

陳誠看完一點不驚訝,道:“大帥,武瑜這等人,本就不堪信任。臧將軍帶三千天雄軍士卒鎮安州,不就為了防著他們麼?大帥神機妙算,早有準備,何憂耶?”

“本是為了防行密。鄂嶽這些刺史,一個個全是牆頭草。”邵樹德說道。

安州刺史武瑜,歷史上曾投靠過楊行密,被梁軍所殺。

黃州刺史吳討,為了保住權勢,投靠楊行密,但很快被收權了,啥也沒剩下。

嶽州鄧進思、蘄州馮敬章之輩,也是左右搖擺。

杜洪這人,馭下手段太差了。實力也不行,搞得現在就鄂州一地了。邵樹德甚至懷疑,鄂州下面的縣是不是還聽他的,縣下面的鄉、裡……

這就是人心。

你不行,底下人自然有想法,更何況這些要麼是賊帥,要麼是土豪,都有自立的本錢。

“武瑜勾連淮南,此事不管真假,都要當真的來辦。”邵樹德思索了一下,問道:“陳長史,你說這是楊行密的主意,還是底下人的主張,比如黃州瞿章?”

瞿章,楊行密部將,“權”知黃州事,還不是正牌的刺史,比不得朱延壽三人。

“黃州政務,瞿章只管小事,大事悉稟報廣陵。如果黃州有人來,必然出自楊行密之意,大帥勿疑。”陳誠說道:“相反,如果是朱延壽遣使而來,則未必是楊行密的本意。”

“楊行密要管不住這幫軍頭了。”邵樹德揶揄了一下。

大家都是同行,看問題往往不會錯。

楊吳這股勢力,朱延壽、田覠、安仁義三大軍頭是想擴張對外打的,但楊行密不同意。

不是老楊不想擴張,而是這種對外擴張,只能在他的主導下,由他來。

邵樹德記得歷史上這三個人全都造反了。

田覠要歙、池二州,楊行密不給,田覠又出兵攻下升州,但楊行密任李神福為升州刺史。

田覠跑到廣陵去見楊行密,二度討要他名下的歙、池二州,楊行密還是不給。最離譜的是,楊行密的親信還私下裡向田覠要錢,甚至連廣陵的獄吏都威脅田覠索賄,可能覺得他要失勢了,早晚住到他的監獄裡。

打壓軍頭,邵樹德能理解,但楊行密沒處理好也是真的。

或許,他也處理不好,這和他起家的過程有關。仗打得太水了,幾次靠這些大將救命跑路。被圍宣州時,想棄城而逃,是田覠力阻,並親自鼓舞將士士氣,這才奇蹟般贏的。

主帥就這個威望,大將跋扈也正常,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博弈。

老楊為了除朱延壽,不得不裝瞎,一裝就是三年,老婆當著他的面與侍衛私通,上演夫目前犯,也裝作看不見,這才把朱延壽騙來殺了。

老楊是真的慘!

邵樹德只覺有些不寒而慄,當君主當到這份上,確實憋屈。

隨後又想了想,李唐賓敢學田覠、朱延壽、安仁義等人,在他面前這麼跋扈嗎?應該是不敢的。

朱全忠、李克用,殺大將也不至於這麼憋屈,這就是威望和掌控力的原因了。未來對付淮南,朱延壽之輩是很好的突破口。

“讓武瑜來見我。”邵樹德突然說道:“再寫一份表章,保舉朱景為壽州刺史,抄一份送給朱景。”

李忠站在一旁,下意識身體一緊,上任才幾天,就要幹這種活了?

陳誠沒說話,他在思考如今的形勢,感覺太複雜、太詭異了。

明明就兩三個州,但各種勢力摻雜,各有心思,甚至一個陣營中還有兩種態度。

一著處理不慎,搞不好會引發三方乃至更多的勢力亂戰,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