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延壽站在緩坡之上,心中有些驚疑。

他自認為已經很保守了,排出的是攻守兼備的偃月陣。若按他以往的脾氣,直接就是鋒失陣之類,將敵陣捅穿就完事了,哪那麼多麻煩?

但面對威震北地的夏軍,他雖盛怒,但給了足夠的尊重。

中軍五千人,戰鬥力較強,士氣高昂。歷次征戰,所獲得戰利品,盡分發給了軍士們,朱延壽相信他們不至於棄自己而去。

但正衝殺過來的夏賊前鋒是什麼鬼?

全員披甲不說,手持重劍、陌刀也可以理解,但士氣是真的高。步伐不疾不徐,既保持了速度和威壓,又充分維持了體力,即便在弓箭的襲擾下,陣型依舊沒有什麼變化,此強軍也!

柴再用已經離開了緩坡。

他帶了十旗騎軍前出,夏賊亦有三百騎奔出後陣。

雙方在戰場一側展開了纏鬥。

有員夏將非常囂張,連連開弓,射落兩人之後,又加速前衝,砍倒一騎,生挾一人而還,大挫己方士氣。

朱延壽臉色不好。

若是他自己的人,回來後便斬了。作戰不力,留著做甚?

夏賊五百甲士漸漸逼近。

中軍大陣之內萬箭齊發,第一排連人帶盾被射得後仰倒地。後面數排之內,慘叫聲絡繹不絕。

但這並沒有阻止他們的攻勢,甚至連延緩一下都做不到。數百人大吼一聲“有死而已”,加速前衝,直接搗入了大陣。

李璘側身讓開一柄刺來的長槍,重劍用力斬下。劍刃從脖頸處斜著深入,遇到阻力後橫著一抽,鮮血如泉湧。

一瞬間身上中了兩槍,一槍滑開了,一槍順著甲葉縫隙往裡鑽,為第二層甲所阻。

再次一劍斬下,賊兵下意識撒槍後退。李璘得勢不讓人,快步前衝,長劍如黑雲蓋頂般用力斬在敵兵頭顱之上。

“卡察!”即便在混亂的戰場上,李璘彷彿也聽到了頸骨折斷的聲音。

左腳用力踹出,敵兵屍體飛向後方,擋住兩賊。李璘欺上,趁著敵兵混亂,又一斬,當面敵兵斃命。

如他一般前衝的人數不勝數。

壯士們奮勇深入敵軍人叢,左噼右斬,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槍。兩層重甲並不能幫他們擋下所有攻擊,但沒人管這些,大劍士、陌刀手本就是以命搏命,儘可能在倒下之前,殺傷更多的敵軍。

有死而已!

賊軍前陣其實並沒有崩潰,但他們被衝得站不住腳,不住後退。而越往後退,人越擠,越難以發揮自己的本事。

前衝的夏軍都是老手了,見狀加快了手下的動作,迎面頂著刺來的刀槍,一個勁地衝殺。

李璘的重劍上滿是缺口,依然噼斬不休。

何檠得空射了一箭,擊斃一名淮人軍校。

李重已經換了第二把兵器,那是把敵兵遺棄的長槍。

人人都在拼死搏殺,賊軍前陣一點一點開始了崩潰。

朱延壽麵色鐵青,身周的廬州軍將也有些失色。

中軍這數千人,錢鏐的浙西兵來衝,堅韌不動;杜洪的鄂州兵來衝,堅韌不動。但與夏賊接戰這一小會,中軍前陣已在崩潰的邊緣。

不,已經潰了!

千餘人被五百人殺得狼奔豕突,大陣就像摔落的瓷盤,碎了一地。

李璘斬殺最後一名敵兵,已然衝透敵陣。他轉頭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掌旗已經戰死,兩名傔旗還站著,但一人已然受了重傷,之前一直勉力支撐,這會精神一鬆,軟倒在地。

武學生李重大步上前,將大旗扛住。

李璘看向前方,大喝道:“賊帥立旗高處,旗下白袍者當是朱延壽,弟兄們隨我衝殺!”

“殺!”眾軍轟然應諾,提著大劍陌刀跟了上去。

在他們身後,整整兩千步卒正牆列而進,部伍整肅,氣勢如虹。

而在更後方,邵樹德所領主力五千戰兵也在慢慢推進。

弓弩手散隊遊弋左右,騎軍分成數股,輪番前出,與敵騎捉對廝殺。

李璘帶著大劍士們趕著潰兵往前衝。

敵中軍第二陣有些慌亂。不過軍官反應很快,令旗一揮,密集的箭失射出,潰兵被大面積射殺,接踵而至的夏軍也死傷頗眾。

李璘耳邊響起三三兩兩的悶哼,他加快腳步,一躍而上,重劍用力斬殺,一名賊軍矛手應刃而倒。

跟著他衝過來的軍士少了很多,且人人帶傷。他們渾身是血,面目猙獰,看著就像黃泉之中冒出來的惡鬼一樣,完全不在乎自身,手起刀落,以命搏命。

廬州中軍第二陣,又被砍開了一個缺口。

甲士們沿著缺口湧入,不時有人倒下,但他們仍在前衝,殺得賊人節節後退。

李璘似乎聽到了熟悉的痛呼聲,但他沒工夫細細分辨。一名賊人挺槍刺來,從破碎的甲葉縫隙間鑽了進去,連第二層重甲都被捅穿了。

“噗!”重劍斬下,卡在了賊兵的頸骨之中。

鑽進李璘身體的長槍陡然失去了力量。李璘痛苦地吸了口氣,踉蹌兩步。

賊人看到便宜,兩人一前一後衝來。

“嗖!”一人中箭倒地。

李璘揮舞重劍,砍在第二人身上,怒吼一聲:“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軍士們大聲回應。

聲音有些稀稀落落,但氣勢十足。

“殺人惡鬼”腳步不停,驅趕著陣腳有些動搖的賊兵,向前捲去。

朱延壽氣得要親自下場衝殺,不過被親兵拼死攔住了。

“騎軍呢?”朱延壽怒道:“還有多少騎軍都給我撒出去,橫擊!橫擊!不要怕傷亡,橫擊截斷夏賊!快!”

很快有人去傳令。

夏賊那五百敢死甲士衝得最勐,破了第一陣,第二陣多半也要潰了。但再鋒利的刀斧,用多了之後也會捲刃,也會鈍。現在最緊要的,是攔腰截斷夏賊第二波兩千步卒前進的方向,不能讓他們跟在前軍後面殺入,那樣廬州這五千中軍可就全完蛋了。

五百大劍士,怎麼能衝殺得這麼勐呢?朱延壽有些不解,都不怕死嗎?

沒人能回答他的疑問。

大旗之下,幾乎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支氣勢如虹的箭頭部隊。

他們還在前進!

第二陣被擊破了,下面一陣就是他們所在的這個高地了,夏賊不會向這邊殺來吧?那也太瘋了!

“著白袍者朱延壽,殺朱延壽!”戰場上響起了大喝。

“殺朱延壽!”

“斬了朱延壽狗頭!”

鐵甲洪流絲毫沒有停頓。他們喘著粗氣,渾身是血,端著刀劍斜衝了過來。

數十廬州兵被他們一嚇,直接潰散了。但廬州軍還是有敢戰之士,數百人挺著長槍、步槊迎了上去。

咒罵聲、慘叫聲、驚呼聲、哭喊聲連續不斷地響起。

從朱延壽的角度看來,那迎上去的數百人因為走了一段,陣型不再嚴密,當下就被夏賊衝了進去,雙方展開了一場徹頭徹尾的亂戰。

有夏賊將領帶著百餘人突破重圍,直朝他們這邊衝了過來。

朱延壽站著不動,緊咬著嘴唇,雙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五百甲士就能殺透他的大陣,直取中軍大纛,這個事實簡直讓人崩潰。

練了三年的兵,難道都是紙湖的嗎?

多少次夜間起身,巡視大營。

多少次散盡財貨,遍賞全軍。

多少次殺人立威,整肅軍紀。

好不容易將廬州軍打造成了一支有戰鬥力的隊伍,雖然可能不如黑雲都,但應該不比吳王的那三萬北歸人差多少。

如果再給他三五年,以廬州之富,朱延壽有信心將這萬把人進一步整頓昇華,凌駕於北歸人之上。

“使君,事急矣,還請照顧我之家小。”親將跪地朝朱延壽拜了一拜,隨即解了衣甲,肉袒前出,道:“平日吃香喝辣玩弄婦人,都痛快了吧?報使君大恩的時候到了,隨我衝殺!”

百餘名親兵默不作聲地跟上。

一方百餘人上坡,一方百餘人下坡,雙方迎頭相撞,展開了慘烈的搏殺。

何檠連射兩箭,斃殺二人。一名賊兵舉刀砍來,他下意識一避,繞到敵兵身後,弓弦一套,死死勒住敵兵脖子。

有人舉槍向他刺來,有袍澤奔過來擋住。

又有賊兵衝來,袍澤揮舞著陌刀繼續趕來。

雙方兩百餘人戰做一團。

李璘噼倒一名賊人軍校,帶著十餘將士,步履沉重地往山坡上衝。

他已經看到了那名白袍賊將。

他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或許還有幾絲惶恐。

“終於抓到你了!”李璘提起重劍,腳步陡然加快。

“使君快走!”圍在朱延壽身邊的親信、侍衛瘋了般湧上來。

有人不顧刀劍臨身,拼死抱住李璘的身體。

有人倒在地上,只剩一口氣,還伸手死命拽住正要追殺朱延壽的夏軍將士的腳。

朱延壽渾渾噩噩地上了馬,倉皇離去。

沒人跟他一起逃,所有人都在死命攔截追兵。

看得出來,他拼殺多年,還是有一些願意效死的親信的。

李璘甩開已被他斫成肉泥的賊人軍校,恨恨地看了一眼朱延壽逃竄的方向,仰天長嘆。

不過他很快清醒了過來,大步走到大纛旁,撿起一把斧子,將其斬斷。

朱延壽的帥旗,不情不願地從空中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