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草木威蕤。

孟州溫縣鄉里,邵樹德披著蓑衣、草鞋,走在綠意盎然的田間。

越冬小麥長勢喜人,再等三個月,差不多就可以收穫了。

去歲河陽收了四十萬斛糧豆,有些遺憾。因為移民開荒太倉促了,官員、農具、耕牛之類的物資也十分貴乏,農業生產潛力並未得到充分利用。

而經過一年時間的輸送,上述物資的數量大增,極大緩解——不好意思,一點沒有緩解,事實上貴乏得更嚴重了,因為河陽人口大增。

邵樹德去年都沒捨得在河陽發動大規模戰爭,帶人跑到了淮南,苦了苦關中、金商、襄陽、唐鄧隨等鎮的百姓,一舉奪下申、光、壽、安四州。

河陽百姓除了被高仁厚徵發,攻廣河、板渚及中潬城外,再無經歷其他戰事,得以安心開墾荒地、整修溝渠,農業元氣有所恢復。到了秋天的時候,小麥冬播面積大大增加,宋樂預計,今夏應能收三四十萬斛糧豆。而等到去年年底、今年年初來的一波人做好準備,春播大面積展開,到秋天的時候,應該還能收幾十萬斛,一年總產量超過八十萬。

當然,河陽還處於免稅狀態,這八十萬斛糧豆的最主要作用,還是用來養活當地人——事實上根本不夠,還需從外界大量轉運糧食,以工代賑,養活百姓的同時,繼續疏浚河道。

這一年多,河陽基本是淨投入了,經濟方面還沒看到什麼回報。按照宋樂的預計,今年還不能做到收支平衡,明年(乾寧四年)還得繼續援助一年,到秋收的時候,或許就能勉強自給自足了。

“乾寧五年(898),差不多可以徵稅了。”邵樹德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田埂上,笑道:“百姓都說養兒不易,一塊地從無到有地建設,也非常不易。”

河陽二州,可能是朔方軍政集團第一次大範圍、高強度的移民開發行為。

隴右、河西二鎮,雖說一直在移民,但多是透過流放犯人、民戶自願應募、俘虜發遣、小規模難民輸送之類的方式進行,前後時間跨度比較長,一次人數也不多,屬於積少成多。

孟、懷二州,動作可就大多了。短短不到兩年時間內,當地人口從數萬變成二十多萬,接近三十萬,增速是十分驚人的。河清之戰繳獲的敵軍糧草消耗完了,河中轉運的糧草消耗完了,陝西鎮支援的糧草消耗完了,關北靈夏還在高強度反覆運輸,投入的資源十分驚人,遠遠超過戰爭消耗。

這還是糧食方面的消耗。對官員、雜任的需求更是無比巨大,幹部資源也被大量投入了進來。另外,在修武縣境內,邵大帥的妻族產業大量投資,軍工系統也抽調人手過來新建懷州都作院,歷次抓獲的梁人、淮人俘虜一波波地往修武縣送,開礦、制磚、伐木,忙得不亦樂乎。

這是花了血本了!

“大王,要想河陽這個‘孩兒’長得健壯,還得多多撥發糧草、農具、牲畜。”宋樂抓住一切機會索要物資,只聽他道:“目前的情況,與關北還是存在較大差距的。三圃制,只在濟源、河內兩縣推開了一些,民戶養了不少羊,但修武、獲嘉、武德、武陟、河陽、溫六縣還差點意思,大王……”

邵樹德差點滑倒。

之前結束的洛陽之戰,前後或死或廢了好幾千匹馬,都是從河陽各新建牧場緊急抽調的,還不一定都是戰馬。契必章已經繞道至金商,馬上也會補充大量戰馬,銀川、永清、西使、刪丹、黑水、東使六大牧場緊急調撥,目前沿途各草料供應地、催肥地都被過路的馬群給佔用了,實在擠不出多少給過路的羊了,撐死了幾萬頭。

“大王,這事再難也要做。”宋樂嚴肅地說道:“李克用還要多久料理河北戰事?大王自當有數。戰事一起,可就沒工夫做別的了。今日種下的麥子,生下的羊羔,屆時都能提供助力。或許,有時候勝負就在一線間。大王總不希望圍攻晉陽的時候,糧盡退兵吧?”

“先生所言甚是。”邵樹德點了點頭,道:“那就只能再苦……”

關中百姓苦得沒完沒了了!不過也沒辦法,誰讓關中正處於溝通西域、塞北的中間地帶呢?

今年還有玉門軍家屬要搬至河陽。為這事,與肅州龍氏交涉很久了,主要還是大頭兵們願意給邵大帥扛活,想回肅州吃沙子的不多,龍就也沒辦法,最後只能捏著鼻子同意,這就又是五千戶人了,壓力不小。

巡視完溫縣的春耕,邵樹德又趕往修武縣,視察農田以及當地正在不斷擴大生產規模的冶煉、制鐵工坊。在路上的時候,他收到訊息:新安縣已接近投降。

……

什麼叫接近投降?這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

簡而言之,胡真的勸降還是起到了作用,雖然沒能令梁人開城,但打擊了他們計程車氣,整個氛圍再不是之前的殊死搏鬥,而變得有些悲涼消沉。

這幾日,越城而出者絡繹不絕。

新任河南府司錄參軍段凝帶著人在城外收攏,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收攏了近千人,全部押往洛陽,讓他們清理廢墟,整理材料,建造房屋。

本來就四千餘守軍,一下子走了千人,剩下的人就更沒心思硬扛了。

三月初一,胡真更是直接進了城,找到了徐懷玉。

“徐二郎可知,咱們當年起事是為了什麼?”胡真不慌不忙,直接坐到了徐懷玉對面,問道。

“搏富貴。”徐懷玉面色蒼老了許多,嘆道。

嗯,回答正確!

農民起義部隊,並不全是活不下去的。至少王仙芝、黃巢之輩,有錢有勢得很,手底下養的人也不少,裝備一點不比官軍差。他們起家後的核心打手,也不是農民,而是隱藏在江湖山林間的被打散的龐勳亂兵。

這夥亂兵,原本都是正兒八經的武人,龐勳到徐州起事時,就著重招募潰散的銀刀都將士,戰鬥力大大增加。

胡真、徐懷玉之輩,家境都很好,投入義軍,確實也是為了搏個富貴。總想著老大被招安當節度使之後,他們也能有個出身。

“富有了,貴未必。”胡真點了點頭,道:“今夏王仁德,不欲多造殺傷。新安這個樣子,還能守麼?二郎你一死,家族富貴又能維繫多久?齊奉國死後,有什麼富貴傳給子孫?”

胡真這話也是說到點子上了。朱全忠這人,在照顧老兄弟這件事上,是有些缺位的。而且,徐懷玉的家人都在新安城內,要真死不投降,那就是拉著全族一起完蛋,更談不上富貴了。

或許有人會問,朱全忠為何不把所有將官的家屬都扣在汴州?事實上不僅朱全忠,大部分藩鎮都是這個樣子,做不到。

歷史上葛從周出鎮兗州,就把家人都帶過去了。朱珍出征在外,把家人接到軍中,朱全忠也只是懷疑,但不能壞了規矩阻止。王彥章奉命屯駐澶州,監視魏博,也把家人帶了過去。

作為一鎮主帥,只能抓大放小,透過暗示的手段,讓掌握重兵或鎮守關鍵位置的將官把家人留在理所。但如果人家真要接走家人,確實也不太好阻止,只是這樣一來,上下之間的關係肯定不太和諧了,具體怎麼做,就看各人如何選擇了。

胡真沒的選擇,家人留在汴州。張全義有的選擇,把妻妾兒女都帶走了。徐懷玉這種級別,朱全忠還不至於攔著。

“胡大郎你可真是……”徐懷玉苦笑了一下。

都到這份上了,他還能怎樣?夏王會用人啊,讓胡真這種宣武集團內的老資格勸降,確實起到了作用。

“二郎何猶疑耶?”胡真笑道:“夏王許你州郡之位。交出新安,不當鎮將了,做個使君,安享富貴,豈不美哉?”

“夏王欲授我何州刺史?”沉默半晌後,徐懷玉問道。

“丹州王使君,剛剛病故,徐二郎至河陽面見夏王后,便可上任。”胡真說道。

徐懷玉聽到“丹州”二字後,心裡便明白了。此州地處橫山,轄境內有很多黨項部落,都是野利氏的附庸。到那個地方當刺史,人家真不怕你玩出什麼花樣,安安穩穩幹個幾年,然後再遷轉他處。

其實也沒什麼可遷轉的,估計就是在各州刺史的位置上輪調,這裡幹個幾年,那邊再當幾年,直到年老致仕。

拼搏了大半輩子,換了個刺史之位,似乎也不虧。至少在朱全忠手底下,還沒這種好事呢。只是,心情還是很複雜啊,臨到老了,換了東家,之前的一切積累全部作廢,只能從頭再來。

但這個亂世,能得善終的武人本就不多,這個結局其實也不錯了,不是麼?

“來人!”徐懷玉下定了決心,喊道。

“鎮使有何吩咐?”有親將上前問道。

“去找只羊來。”徐懷玉聲音低沉,說話間不住長吁短嘆。

“遵命。”親將很快離去。

胡真拈鬚而笑。肉袒牽羊出降,乃古禮也。

當了王府諮議參軍後,夏王又賞美姬二人,據聞都是長安城中受西門氏牽連的官宦之女,如此厚遇,令他感激涕零,同時也有些心慌。

今日終於立下第一樁功勞了,後面或還有繼續立功的機會。勸降梁官梁將,確實沒人比他更合適、更專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