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四年正月初二的追逃戰,讓楊師厚刻骨銘心。

六千多步騎,一路潰到平輿縣,收攏殘兵敗將之後,不過兩三千步卒、數百騎兵罷了。

他還不敢在此停留。匆匆休息了半晚,收集了部分糧草、役畜之後,再度東逃。

接下來幾日,簡直就是風聲鶴唳的縮微版。

威勝軍主力擔心蔡州有變,已經不追了,只派了少量步軍象徵性追擊一下,撿取忠武軍遺棄的輜重、甲胃、役畜,順便帶了數百俘虜回去。

真正進行追擊的是折從古部一千騎兵。

騎兵缺乏攻堅能力,正面對上意志堅定的步兵也啃不下來,但忠武軍不是沒鬥志了麼?這就有了他們發揮的舞臺。

楊師厚在平輿縣強徵了一千多丁壯入軍——好傢伙,不愧是李罕之手下出身,拉丁入伍的手段太嫻熟了。

但新丁沒有多少戰鬥力,也容易慌亂。被騎兵一追,就緊張得不行,路上不斷有人開小差跑路。

楊師厚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能親自領兵斷後。騎將張友帶著僅剩的幾百騎兵連番苦戰,反覆驅逐靠近的夏軍騎兵,打到最後,很多馬兒不堪重負倒斃,騎兵變成了步兵。箇中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正月初五傍晚,楊師厚帶著兩千多步騎抵達了潁州沉丘縣。他親自領兵先登,一戰殺散了三百鄉勇,得到了進城喘息的機會。

老辦法,他又在城內拉丁入伍,得兩千餘人,只是器械、甲胃非常貴乏,很是頭疼。

初七一大早,這支敗軍渡過汝水,向東北方向逃竄,一口氣跑回了楊師厚的老家潁陽舊縣。

國朝武德、貞觀年間,先後將永安、高唐、永樂、清丘、潁陽五縣皆併入汝陰,故汝陰乃大縣。城南有椒陂塘灌既,又有潁、潤等大小河流,水網密佈,農業發達,人口不少。

楊師厚在此定下了驚魂,隨後豎起大旗,利用自己在家鄉的名氣,招募鄉間材勇之士甚至盜匪、遊俠入軍,又得三千餘人,全軍膨脹到了近九千步騎,但戰鬥力比起之前卻不可同日而語。

入援蔡州這一仗,可真是損失慘重,多年積攢的老本丟掉了六七成,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唔,興許是時來運轉吧。楊師厚居然在此碰到了梁軍遊騎,接觸之後,得知破夏軍趙霖部、落雁都朱漢賓部步騎五千餘人已過陳州,剛剛進入潁州地界。

楊師厚思索了一下,覺得沒把握吞併趙霖、朱漢賓的人馬,於是改變態度,以忠武軍的身份哭慘賣乖,索要器械、馬匹。

他只想給自己新來的部隊補充物資,至於趙霖、朱漢賓想做什麼,則全無興趣。

攻潁州?以前或許敢試一試,但現在急需整頓部隊,凝聚人心,慢慢恢復戰鬥力。打仗你們去,老子不奉陪,隨時會開熘。

梁地諸州,這會已如風中殘燭一般,隨時會被夏人奪走。楊師厚是聰明人,絕對不會為之殉葬的——他只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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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蔡、汝陽的兩場勝仗,極大改變了南線的格局,原本略顯混沌的局面為之一清。

擊潰忠武軍楊師厚部後,趁勝進攻蔡州中城、南城。

張全義、張全恩兄弟開啟州縣府庫,同時散盡家財,厚賞諸軍,激勵士氣。

戴思遠知道要好好表現一下了,身披重甲在城頭廝殺,非常賣力。

折宗本攻了三天,傷亡有些大,便掘壕圍城。

攻城戰,如果防守方不算太爛的話,進攻方的傷亡一般都很驚人。十比一的傷亡比都不少見,即便各種器械比如雲梯車、填壕車、發煙車、行女牆、投石車之類的齊全,各種招數全用,穴地、灌水等等,傷亡一般也不會低於三比一。

因為這是一種極大削弱雙方兵員素質差異的戰爭模式,一個十歲出頭的童子,都有過在城頭擊殺軍中赫赫有名勇士的記錄。唐鎮百姓太少了,折宗本不願白白驅使他們送死,故改為圍困。

同時,他請調已抵達朗山的蕃人東進,協助攻城。這也是夏軍傳統藝能,從崤函穀道拉鋸戰那會就開始了,三個蕃人換一名守軍的命,這買賣並不虧。更何況有時候打著打著守軍感覺沒希望,不想打,自己就投降了。還有一堆頭鐵非要野戰的,那就更輕鬆愉快了。

趙匡璘率隨州兵攻了一陣,然後退了下來,到折宗本這邊“請罪”。

“無妨。”折宗本安慰道:“昔年朱全忠攻下蔡州,也是靠的蔡賊自己內訌。此堅城也,無需硬來。”

隨州兵不屬於威勝軍序列,趙匡璘的刺史位置也動不了,更何況折宗本也不想動,免得女婿多想。

趙匡璘應該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威勝軍徵召,那就率軍隨徵,在這一點上夏王是認可的。如果是別的事情,趙匡璘可自己判斷,一般而言事情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

“大帥,其實未必要攻下蔡州。”趙匡璘建議道:“留一部監視就行了,主力可分批北移至郾城,威脅龐師古側翼。”

如果蔡州守軍堅韌敢戰、善戰,那麼確實要攻下來,或者打得他們失去野戰的能力,再掘壕圍困,派一部分人馬監視。如此可保障後勤運輸線的安全,不至於被守軍衝出城後截斷。如今梁人士氣低落,沒有出城野戰的慾望和能力,雖說城內有六千之眾的兵馬,但也不用太過擔心,這就是趙匡璘的想法。

“趙使君這想法也不能說錯。”折宗本說道:“但我怕梁人狗急跳牆,真的衝出來截斷我軍糧道。據拷訊俘虜得知,梁賊宿州行營都指揮使氏叔琮已率兩萬衙兵西行,沿途徵集土團鄉夫之後,兵力會更為龐大。張全義、戴思遠已知會有援軍而來,當不會輕易投降,如果再整頓好部伍,提升一番士氣,或許是個不小的麻煩。主力一旦北上,後方可就沒什麼兵了,我想再攻一攻,拔掉這顆釘子。便是拔不掉,留著蔡州也有其他作用。”

趙匡璘若有所悟,莫不是衝著氏叔琮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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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線戰局出現的變化很快由五百里加急信使,透過驛站體系,快速傳到了靈州懷遠縣。

邵樹德拍了拍手,舞姬停了下來,退到一邊。

舞姬出身韃靼拽利氏,是阿布思的閼氏之一,身材高挑,貌美柔順。

韃靼拽利氏,非党項野利氏。

昔年靈州有韃靼化党項野利王子族,而拽利是回鶻語“國家”的音譯,前者是黃種人,但眼前這個阿布思閼氏則帶有很明顯的白人特徵,或許是回鶻、韃靼混血種,平時說的也是突厥語,可見並不是一回事。

韃靼拽利氏,一部分南下陰山,一部分留在磧北。留在磧北的這部分與其他部落融合,很可能在後世演變成了三姓篾兒乞——鐵木真最痛恨的部落,因為搶了他老婆。

拽利氏在陰山韃靼中的地位並不高,不然也不會只是個閼氏,而不是于越阿布思的可敦了。

阿布思是典型的突厥名字,其部落信奉景教,白種人居多,其實與真正的三十姓韃靼、九姓韃靼差別很大。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草原上談論血統,純粹是自尋煩惱,因為他們自己都弄不清楚。部落間吞併來吞併去,說突厥語的一度強盛無比,統治整個草原。被大唐打崩後,其他部族開始冒頭,說蒙古語族的契丹人日漸強盛,蒙古人再接再厲,最終使得突厥語族幾乎在北方草原消失殆盡,蒙古語族一統天下。

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國家、民族的強盛與衰落,以千年的維度來看,直讓人心潮澎湃。

“我與朱全忠之間的賽點要出現了嗎?”邵樹德放下軍報,手指又習慣性地輕敲桌面。

杜氏的眼睛是滿是大大的問號,“賽點”是啥?

“契必章打得很好,雪夜襲上蔡,大破飛龍軍。折宗本夠機警,抓住機會重創楊師厚。”邵樹德說道:“若我解決了南線,抽調大量兵馬北上,一路移師郾城,折向臨潁、長社,一路攻入陳州,至鄢陵、許昌,龐師古還能穩得住麼?”

“龐師古可退往北線鄭州,或據守忠武軍,等待時機。”杜氏眨巴著眼睛,說道。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邵樹德招了招手,拽利氏走了過來,輕輕坐入他的懷中。

邵樹德的右手頓時充實了,不再空落落的,連個抓的東西都沒有。

杜氏有些不高興。

這女人被pua後,性格有些變化,人前端莊得很,人後嘛,邵樹德有些擔心她會黑化。是不是玩弄她玩得太過火了?

“哈哈。”邵樹德左手撫著杜氏白嫩的俏臉,笑道:“如果龐師古不對朱全忠言聽計從,敢自己做一次決斷的話,那就大造浮橋,強渡潁水,勐攻我軍營壘。是死是活,在此一舉,拼死算逑。”

“一勝解百愁啊,我的美人。”邵樹德將杜氏的頭攬了過來。

杜氏白了他一眼,沒有反抗。

“其實,這也正是我想龐師古做的。”邵樹德深吸一口涼氣,道:“龐…龐師古全軍渡過潁水,利速決,不利久戰。一旦攻營壘不下,則有全軍覆滅之憂。他敢不敢這麼玩?有沒有這份血性?”

杜氏沒空回答,閼氏湖藍色的雙眼中滿是迷惘,聽不懂。

“南線轉機已到,戰局即將明朗。”邵樹德又道:“再過幾日,我也抓緊西進、北上了,要做的事很多啊。”

說完,他看著阿布思的閼氏,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自顧自說道:“今年,我要北上于都斤山,命令韃靼人為我修建宮殿。我要在於都斤山聖峰以西建立我獨屬的牙帳,把我永恆的詔諭銘刻於石碑之上。我是上天庇佑的無上可汗,我用大地養育韃靼、烏古斯和拔野古的人民,我要問罪不臣服於我的部落,讓他們哭泣、哀求,獻上部落最美麗的少女和勇士。”

“按照突厥人的話說就是,有福者能治理百姓,無福者的力量好比流水,我是有福者,老天在二十年前證明給我看的。”邵樹德突然笑了起來,道:“好好學官話,我都在學突厥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