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四年四月初七,汜水之戰落下帷幕。

此戰,邵樹德以休息了數日的騎軍突襲,趁著梁軍圍攻城池激戰正酣的時候,一舉破敵,取得了斬首七千級,俘虜將校兩百餘、軍士兩萬二千餘人的輝煌戰績。

梁軍大敗虧輸,龍武、德勝、親騎、捉生四部幾乎全軍覆沒,除四千餘殘兵敗將困守營壘,惶恐不安之外,僅有德勝軍使賀德倫帶著兩三百騎逃出生天。

葛從周大意了,但這種大意也是必然的。如此惡劣的戰略態勢,打得時間長了必然會有錯漏,梁軍的表現其實已經很不錯了,無愧於他們強兵勁旅的威名。但汜水之敗,極大惡化了他們的處境,覆滅已是倒計時。

“幾以為見不到大帥了。”午後,壕溝、壕牆、小寨之內的敵軍早已肅清,汜水南門外,渾身浴血的王虔裕哽咽道。

他現在是赤水軍都虞候,之前在豐安軍當遊奕使,攻河西之時,曾率軍出蘭州北上,大敗六穀吐蕃。

“守了這麼久,難為你們了。”邵樹德拉著王虔裕的手,感嘆道:“傷亡不小吧?”

“至今戰歿、病亡近三千人,餘眾人人掛彩,不過士氣尚可。”王虔裕答道。

“壯哉!有此勇士,再給葛從週三月時間,他也攻不破。”邵樹德讚道。

王虔裕是諸葛爽臨終前引薦給他的兩位鄉黨之一,另外一位是牛禮。他倆與蔣德溫的關係都不錯,可惜蔣德溫已經病逝於興元府,無緣再見。

守城將士主要來自赤水軍,其餘為土團鄉夫,此時列陣於外。邵樹德從佇列前走過,時不時詢問幾句,勉勵一番。

要得軍心,就必須要和將士們多接觸。讓他們看到你,信賴你,愛戴你,如此別人才拉不走隊伍。

赤水軍以一軍之力支撐北線,可謂中流砥柱。保義軍、河南府州兵以及河陽土團鄉夫的幫助都是不連續的,只有赤水軍從頭打到了尾,功勞是實實在在的,誰也沒法抹殺。

兩千騎兵損失過半,六千步卒前後損失兩千多,基本被打殘了。

“赤水軍打完這仗後,就退回河中整補吧。旋門關、汜水一線的防務,我會交給天德軍。”邵樹德下令道:“回去皆有賞賜。”

天德軍屬於駐守洛陽的救火隊的角色,去年也被打殘了,後來整編了一些河南府降兵、土團鄉夫及新兵進來,操練了一年,差不多恢復元氣了,正好可以調上來接替防務。至於洛陽的空缺,則由封隱、田星二人統率的武興軍來填補。

“謹遵大帥之命。”王虔裕行禮道。

其實不光他們了,罌子谷、旋門關、汜水的鄉勇也會一併回去。征戰數月時間了,傷亡也不小,他們又不領軍餉的,沒有理由往死裡用。回鄉之後,稍事休息,差不多就可以開始忙夏收了。

“大帥,符將軍遣使回報,他率三千騎東追,疾馳四十里至滎陽,走脫了賀德倫。屯駐滎陽之廳子都譁變,張歸厚連斬數十人,率眾而降。”進城之後,邵樹德剛坐下來,便有人上來彙報。

“令張歸厚仍管帶廳子都,歸符彥超節制,往攻鄭州。”邵樹德下令道。

張歸厚投降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但他能帶著廳子都大部分人一起降,很不容易。因為這涉及到將領在軍中的威望,廳子都軍士又多汴梁富戶子弟,能降不容易的。

或許,當年率廳子馬直的重騎兵連衝朱瑾二十幾個回合時攢下的威望還在。邵樹德懶得管他了,現在收取鄭、汴之地要緊。

東出的其實是兩路兵馬。

除符彥超所將定難軍三千騎外,還有劉子敬所統鐵騎軍三千騎,前往河陰方向。後者其實是重點,因為現在乏糧,而河陰倉是梁軍重點屯糧之所,雖說弄不清楚現在還有多少,但試一下總沒錯的。不然的話,帶過來的三萬大軍、六萬匹馬吃什麼?難道學蒙古人一樣吃人肉奔襲?

“大王,葛從周遣使出營,欲降。”親兵剛把午飯端上來,又有人前來稟報。

“走,去見一見。”邵樹德毫不猶豫地起身,說道。

這不是什麼跪舔名將,而是切切實實地做出姿態。宣武軍是一股大勢力,你又不能殺光,那麼拉攏降人就很重要了。

邵樹德出了汜水縣。城內外人潮湧動,人喊馬嘶。輔兵們正在安撫、餵養馬匹,還有人給馬兒鬆了肚帶,帶出去慢跑一圈。今日之戰,他們從旋門關過來,然後發動了威勢驚人的衝鋒,戰馬體力消耗巨大,騎乘馬也累得夠嗆。

休息一會之後,邵樹德還將帶他們繼續東行,直朝鄭州而去。

梁軍殘兵困守的營寨內人心惶惶,一見邵樹德帶著大群兵馬前出,差點直接炸營。

葛從周扭頭看了看那些面如土色的土團鄉夫,心中不住地嘆氣。這一仗,敗得太丟人了,事已至此,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沒有讓軍士列陣,自去了甲胃後,又把器械交給親兵,孤身一人出了轅門。

“來者可是葛都頭?”數騎奔了上來,打頭一人拱手行禮道。

“正是老夫。”葛從周下了馬,答道。

幾名騎士也下馬,上前仔細搜撿了一番,然後引著葛從周返回。

侍衛親軍的賣相不錯,搞出的排場也不錯,數千人披甲執槊,威風凜凜地列著軍陣。在他們兩側,還有大量騎手牽著戰馬,虎視眈眈。

葛從周目不斜視,舉步穿過方陣之間的通道,來到了裡面。

“大順二年崤山之戰,葛都頭牢牢壓著我,盡顯風采。當時便神往,這是何等樣人,用兵老道、狠辣、精準,不浪費一點兵力,直中要害。今日一見,卻要更甚我想象。”邵樹德哈哈大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葛從周的手,道:“僥倖得勝,不然怕是還見不到葛將軍呢。”

“敗軍之將,何勞大王如此禮遇。”葛從周苦笑道。

邵樹德身量高大,魁梧有力,雙眼炯炯有神,看他的目光充滿欣喜、熱忱。手上佈滿老繭,一看就是常年習練武藝不輟。

真武夫也!

邵樹德也在觀察葛從周。

臉上神情略有討好之意,但並不諂媚。雙眼深沉,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人站在那裡,張弛有度,既不過於放鬆,也不過於緊張。

手上同樣佈滿老繭,手背上還有傷口,一看就是經年廝殺的武人。

我喜歡和武夫打交道!

“來人,上茶。”邵樹德將葛從周拉到桉幾前坐下,道:“我得將軍,如虎添翼也。”

“大王用兵沉穩厚重,又不乏天馬行空之舉,令人佩服。”葛從周道:“今日敗我,心服口服。”

“葛將軍無需自謙。”邵樹德笑道:“方今天下喪亂,諸鎮攻伐不休。我欲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令其安居樂業,無復兵災匪患,將軍還大有用武之地。”

“既蒙不棄,願為大王查漏補缺,驅策左右。”葛從周應道。

邵樹德又笑,這是在隱晦地試探如何安排他呢。打李克用之時,自有你的機會。

葛從周投降後,據守營寨的梁兵分批出營,將鎧甲、器械扔在地上,到另一處列隊。

受降的侍衛親軍發現,很多梁軍無甲無械,應該是在逃跑途中都丟掉了,這就很容易解釋葛從周為什麼投降了。這個狀態,怕是堅持不了多久就要全軍覆沒,還不如主動投降。

兩次俘獲了兩萬六千人左右,邵樹德遣三千侍衛親軍,將這些人押往後方——一下子多了幾萬張吃飯的嘴,也挺讓人頭疼的。

梁軍營壘內繳獲了大約十萬斛糧豆,倒解了燃眉之急,這讓邵樹德看葛從周更順眼了。他現在不缺兵,不缺馬,就缺糧——每月的糧食缺口在二十萬斛出頭,繳獲卻只有一半,不知道鄭州百姓還有沒有潛力可挖,估計也不多了。

當天下午,他親率鐵騎軍、定難、侍衛親軍近兩萬人東行,攜馬四萬匹。與此同時,信使也離開了汜水,往洛陽狂奔,天德軍很快就會接到東行的命令。

傍晚時分,兩萬騎攜五日食水抵達了滎陽左近,前鋒渡過索水、京水,於東岸紮營,後衛宿於等慈寺,邵樹德率中軍宿於滎陽城。

此時收到訊息,河陰縣、汴口皆已攻取。千餘守軍放火燒糧之後遁走,鐵騎軍立刻救火,從火堆下扒拉出十餘萬斛糧谷。

邵樹德聽後大喜。得到十幾萬斛糧,可比殲滅幾千敵兵還高興,當場下令鐵騎軍徵發河陰百姓,輸送糧草。

四月初八,大軍離開滎陽,午後時分抵達鄭州理所管城縣,張歸厚帶著鄭州大小官員,出城三里相迎。鐵騎軍副使劉子敬也遣人來報,他已抓了數千百姓,用大車往鄭州輸送補給,順道攻取了滎澤縣——其實是不戰而克。

到處都是好訊息。邵樹德下令侍衛親軍一部兩千餘人留守管城,自領主力兩萬餘騎、廳子都降兵兩千人向東,當晚趕到白沙,直到馬兒實在不肯跑了,這才下令紮營。

這個地方,離汴州只有百里之遙。前鋒一部甚至已至中牟縣西,整個鄭、汴風聲鶴唳,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