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的煩惱就是邵樹德的快樂源泉。

正在汝州整訓武威軍的他只稍稍瞭解了下燕北的局勢,就又把精力投入到與武夫打交道中了。

大勢就這個樣子,已經不需要他進行任何操作了,各路兵馬按部就班打就對了。

乾寧四年八月初,隨著宋州城頭豎起的降旗,鐵林軍、廳子都三萬餘人開進了城內。

刺史為州兵所執,見到張歸厚大罵不休。張歸厚家人被屠,正自惱恨,直接斬殺此人。

小報告被打到了汝州那邊,邵樹德下令將宋州刺史妻女賜予張歸厚,並未怪罪。

宋城一下,李唐賓又分兵三路,取周邊各縣。

折宗本率威勝軍主力二攻襄邑,試圖從東南方威脅汴州。

戰局就是這個樣子,隨著休整完畢的生力軍的投入,六七月份朱全忠努力營造出的虛幻安全感再度破滅,人陷入了越來越深沉的絕望之中,雖然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依舊在鼓舞士氣。

夏軍投入重兵的訊息很快傳到了濟陰,朱珍心中頗為不安。

“高判官,夏兵克宋州,將攻曹、單,我欲聯鄆、兗二鎮共抗夏人,你怎麼看?”祥和的村落之內,朱珍看著滿是金黃的田間地頭,兀自皺眉不已。

“都頭或需慎重一些。”宣武軍節度判官、曹州行營都監高劭勸道:“朱瑾、朱威之輩只想讓都頭替他們頂在前面,並不會真心救援。”

“昔年梁王攻鄆州,兗、徐二鎮併力救援。今夏人攻曹州,鄆、兗二鎮寧不救耶?”朱珍問道。

這其實也是朱瑾的說辭。

他遣使至曹州,邀朱珍一起對抗邵樹德。三家擁有曹、單、鄆、齊、兗、沂、海、密八州之地,濮州大部也掌控在手中,八萬精兵、數百萬人口,只要互相救援得力,邵樹德也拿他們沒有辦法,一如當年朱全忠打鄆、兗、徐三鎮時一樣。

但朱珍卻不敢信任朱瑾、朱威,因為他們之前有過過節。再者,聽聞朱瑄已秘密返回了鄆鎮,天知道那邊會發生什麼事情。一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朱珍實在不敢信任他們。

他心中早有定計,但也有所猶豫,因此還想聽聽高劭的看法。

高劭是高駢侄子,父親高泰曾當過黔中觀察使。巢亂之時,高駢手握河南、河北諸道兵馬,屯兵淮南卻按兵不動,坐觀天下局勢。朝廷為了拉攏高駢,讓年僅十四歲的高劭遙領華州刺史。光啟年間,他又隨王鐸出鎮滑州。王鐸死後,投奔朱全忠,被表為亳州團練副使,幾年後獲得信任,升為幕府節度判官。

他到朱珍身邊,就是來當監軍的。但朱珍這種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武夫,又豈是高劭可以控制的?高劭很知機,早早投靠,漸漸獲得了信任。

此時聽朱珍詢問,高劭毫不猶豫地說道:“朱公覺得夏兵如何?”

“不比梁兵差。”朱珍實事求是地說道。

“公手握突將、衙內二軍兩萬眾,然方經清洗,士氣低落。若鐵林軍三萬眾攻來,公與之戰,能勝否?”高劭又問道。

“很難。”朱珍嘆道。

事實上朱全忠一直防著他呢。曹州行營步軍由鄧季筠統率,騎軍由張存敬帶領,朱珍也僅僅只有指揮權罷了。

許州慘敗之後,軍心動盪,朱珍趁機襲殺了鄧季筠,又對突將、衙內二軍進行了一番血腥的清洗,這才勉強掌控住了部隊——有一說一,也就是朱珍,換個人可能還完不成這種高難度的操作呢。

但清洗的惡果也很明顯。軍心士氣進一步低落,兩萬人怕是還沒原本一萬人能打,之前平定單州之亂就看出來了。

至於捧日、捧聖二軍,朱珍倒是能控制,軍士們也比較聽話,但他們以新兵為主,還當不得大用。

“既如此,朱公何所疑耶?”高劭說道:“不如降夏王。樹德性子寬厚,康慨好施,投之尚可保富貴。”

“現在沒那麼簡單。”朱珍搖頭。

形勢瞬息萬變,之前的條件現在已經做不得數了。之前邵樹德的使者願意給荊南節度使的職位,但朱珍不樂意。因為他想回徐州老家,同時也覺得荊南的張璉、許存等人未必會奉命,因此始終不曾給出答覆。

可前幾日夏人的武興、固鎮、定難三軍進入宿州,開始進攻符離縣。

張廷範一手組建的嚴威軍七千人在汴水之畔大敗,舉宿州而降。神威軍九千人半路撤回徐州,張廷範邀楊行密入徐,淮軍沿著泗水疾進,控制了徐州城。

徐、宿都沒了,還回什麼老家!

因此,朱珍現在願意接受荊南節度使的職位了,但邵樹德卻不願意給了。

世事變幻之快,直給人一種眼花繚亂之感。

“都頭,其實還有機會。”高劭手捋鬍鬚,眼神定定地看著朱珍,道:“不如……”

“打住。”朱珍嘆了口氣,煩躁地踱了幾步。

換國朝初年那會,處於這種境地的人早降了。甚至唐軍還沒來,就已經暗中輸誠,乾脆得很。但朱珍不是國朝初年的武夫,而是末年的武夫,心氣、看法以及社會風氣完全不一樣,怎麼想都覺得不甘心。

“現在才八月初,秋糧尚未開始收割,夏人糧草不足,我看他們也進攻乏力。”朱珍說道:“再等一等,還有時間。等到八月下旬,若李克用還沒動靜,又或者朱瑾他們還沒打下濮州,就按高判官說的辦。合該我命如此,沒有就是沒有。”

高劭默然,對武夫的認識也進入到了一個新階段。

朱瑄明明已經完蛋了,卻逗留魏博不走,最近更是悄然返回鄆州。

朱珍就兩萬人的本錢,還士氣低落,居然存著最後一絲僥倖。

國朝特色武夫,唉,該說你們什麼好呢?就沒幾個識時務的俊傑,怪不得這天下到處是割據藩鎮,以至於局面無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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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山之上,一場酒席剛剛散罷。

劉鄩(xun)看著狼藉滿地的現場,暗暗嘆氣。

這幫放浪形骸的毛錐子,把大帥騙得五迷三道。再弄下去,大事都要被他們壞掉了。

“大帥!”劉鄩躬身行禮。

王師範努力睜大眼睛,見來人是幕府行軍司馬、淄州刺史劉鄩,頓時笑道:“原來是劉家二郎,哈哈,你來晚了,酒都被喝完了。”

“大帥!”劉鄩加重了語氣,有些惱意了。

王師範見自己倚重的大將生氣了,收斂了狂態,悻悻道:“你就是這般無趣,終日鑽研戰陣計謀,想得太多,人都快……”

劉鄩看著王師範,不說話。

“好了,好了。”王師範明智地閉嘴,問道:“二郎此來,必有要事,說吧。”

“夏人已克宋州。”劉鄩道。

“這不是早晚的事麼?”王師範對此還是有心理準備的,問道:“他們下一步攻哪裡?單州?徐州?還是曹州?”

“攻哪裡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帥有無方略?”劉鄩說道:“眼看著邵樹德已有席捲河南之勢,大帥打算怎麼做?”

“不是已經說好了麼?給朱瑾、朱威提供錢糧、馬匹,咱們再出少量兵馬麼?唉,說起朱威這廝,還佔著咱們的齊州沒還呢。”王師範想起這事就有些頭疼。

齊州之事,讓他在鎮內有些失分。若不是他已過世的父親還有遺澤,劉鄩等大將又鼎力支援,節度使這位置他還真坐不穩呢。

“若不出兵則罷,若出兵,現在就該出了。”劉鄩提醒道。

王師範稍稍有些清醒了。他默默起身,俯瞰著南邊的城池。

堯山在城西北十里,站在山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理所益都縣。

益都,以前叫廣固,南燕的都城。

廣固故城在益都西四里,有大澗,甚廣固,故得名。劉裕滅南燕之後,毀其城,並於陽水北築新城,曰東陽城。其後又於水南筑南陽城。兩城南北相對,抱水如偃月。

依山抱水,多美的城市啊!

王師範的酒愈發清醒,回過頭來對劉鄩說道:“二郎可揀選精銳,以萬人為限。另,我青州別的不多,唯馬多,可多攜駿馬,以騎軍襲擾夏賊。”

“大帥真的想好了?”劉鄩不答反問道:“出了兵,可就沒有回頭路了。若不出兵,將來還有轉圜的餘地。”

“二郎莫要多講了。”王師範義正辭嚴地說道:“邵賊這般模樣,將來必會篡位。吾輩為天子藩籬,君父有難,豈能坐視?吾今日成敗以之!”

劉鄩點了點頭,又問道:“淮南楊行密,遣使約盟,大帥可許之?”

“明日便召見使者,訂立盟約。”王師範毫不猶豫地說道:“天下人早該共討邵賊了。”

劉鄩深深地看了眼自家大帥,見他神情不似做偽,確是真心實意,便說道:“先太尉於我有恩,既然大帥已經下定了決心,那麼我便不說什麼了,這幾日便告別家人,率師出征。”

“君先往,我自督促糧草、器械,率大軍繼之。”王師範說道:“這天下,還輪不到邵賊猖狂。青、兗、鄆、揚四鎮合力,兵不比邵賊少,錢糧遠甚之,縱一時不能取勝,長期相持之下,破之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