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團鄉夫是什麼戰鬥力,這個其實很難講,因為每個地方都不一樣。

戰鬥頻繁的地方,鄉勇基本不可能逃過每年冬春時節的集中訓練,此為“會操”。

顧名思義,各鄉、裡的土團兵自帶乾糧、醬菜,集中到某地,展開大兵團訓練,主要專案是熟悉金鼓旗號、大軍作戰所需的紀律以及學會幾個常用的軍陣,比如偃月陣、方陣、鋒失陣等等。

訓練時間至少一個多月,一般是兩個月,偶爾長達三個月。

會操之外,還有“單操”,即不需要集中,各自分散訓練,一般是個人武藝和小規模的配合戰鬥。

這種制度北朝時就有了,到了國朝更是貫穿始終。不過你懂的,一般太平盛世時,這種事情容易流於形式,訓練效果不佳。不然的話,當年安祿山帶十五萬大軍南下,怎麼能一路攻陷兩京呢?

那時河南百餘年不聞兵火,武備廢弛,地方基層的鄉勇訓練完全爛掉了。安祿山手下那些常年與契丹、奚人廝殺的邊軍打過來,能擋住就有鬼了。

艱難以後,訓練的質量直線提升。因為要經常上陣了,如果還是稀爛的水平,不但害己,也害人。

有些常年暴發戰爭,或者常年徵兵去外地打仗的地方,比如京西北、關北、河東、河南、河北的鄉勇質量都不錯,在當時比一些地方的州縣兵甚至衙兵還能打。當然現在全國各州縣的武力水平都上來了,每年都在提升,各地之間的差異慢慢變小,但還是存在的。

河南鄉勇,就戰鬥力而言,應該是全國頂尖水平的,因為他們遭的罪最大,戰鬥最頻繁。

可如今進攻醋溝大營的汴州鄉勇攻起來卻有氣無力的。這無關技藝,只和精氣神有關。

朱全忠登上臨時搭建的高臺,俯瞰整個戰場,結果看著看著就直搖頭。

夏兵只放了一輪箭,鄉勇的腳步就慢了下來。

第二輪、第三輪箭施放後,甚至直接潰退了回來。

軍官們氣急敗壞,當場拿下了數十名潰得最快的,手起刀落,將人頭掛在寨牆上,以儆效尤。

鄉勇們看看默默無語。看起來沒什麼害怕的樣子,但士氣也沒有明顯提高。

鼓聲再起,他們沉默地轉過身,發起第二輪進攻。

敬翔遠遠看著,直皺眉頭。他擔心再打下去,這些鄉勇會反戈一擊,直接與督戰的飛勝、雄威二軍軍士動手。這兩支衙軍,如今看起來士氣也不怎麼高啊。

打了這麼久,傻子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南征許州的那麼多人都沒回來,去哪了?是不是都死了?

上頭不說,封鎖訊息,但越封鎖底下人越胡思亂想。如今營中私下裡傳的流言已經很離譜了,甚至有人說朱友裕帶頭降了邵樹德。

天可憐見,朱全忠都不知道兒子及長直軍的命運,但營中將士們信誓旦旦地說長直軍降了,朱友裕在姑姑彭城郡夫人朱氏的勸說下投了邵樹德,認其為義父,好像他們親眼見到的一樣。

李振也嗅到了一絲大敗的味道。

他的心思比敬翔更活絡一些,終日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他不敢表露出來,因為敬翔那個“朱氏老奴”很聰明、很敏銳,讓他看出來就不妙了。

鼓聲隆隆,鄉勇們又展開了新的攻勢。

寨牆上箭如飛蝗,毫不留情地收割著他們的性命。未幾,數隊軍士放下壕橋,開啟壕門,直接殺了出來。

侍衛親軍嚴格來說也是鄉勇,但又不是一般的鄉勇。

他們最初都是邵樹德征服的党項、吐谷渾、吐蕃、回鶻部落民,後來補充了兩次降兵進來。比如打下山南東道後,就挑選襄陽、房州降兵精壯千人編入侍衛親軍。這些人都是單身漢,一開始遷移到豐、勝時還很不情願,後來發現部落裡成年男丁很少,他們過來後有女人、有孩子、有牛羊,牴觸情緒少了很多,如今一個個都樂不思蜀了——背後的原因令人暖心,因為部落裡還是女多男少,精壯男子比較搶手,草原女人又比較熱情,只要你身體吃得消,晚上直接鑽人家帳篷裡就行。

侍衛親軍三部(沃陽宮、榆林宮、洪源宮)也比較富裕,邵樹德還曾經給他們傳送給一批繳獲自神策軍的裝備,因此整體器械精良,打起仗來不是土團鄉夫可以比的。

這一波近千人分多道門出擊,刀槍齊下,立刻就把這批士氣不怎麼樣的汴州鄉勇給殺得大敗而逃,一些攻營器械也點火燒了。

打完之後,他們又撤回營寨內,動作非常麻利,一看經驗就很豐富。

“繼續攻!”朱全忠看到後不為所動,下令鄉勇們繼續攻營。

雖然被殺敗了,但他們也不是一點成果都沒有。至少拔下了兩個警戒用的外圍小營寨,還填平了不少陷坑和壕溝。

用他們的命來掃除這些障礙物,同時消耗守軍的箭失和精力,這就是鄉勇的唯一價值。朱全忠心硬如鐵,自然不會有絲毫動搖。

不過他還是做出了些許調整。雄威軍一部前出,披甲持械,警戒寨內夏軍再衝出來搗亂。

可惜沒有太多騎兵,這一點比較遺憾。

踏白都招募了部分精於馬戰、騎射的河南子弟入軍,但仍然只有千餘騎,是朱全忠手頭比較稀罕的高機動力量,根本不捨得用——這支軍隊現在由他親領,沒人可以呼叫,可見其寶貴程度。

這一仗一直打到傍晚,方才鳴金收兵。

有人點計了下數量,竟然死傷了兩千多人,但朱全忠眉頭都沒皺一下。只要能達到目的,死傷再多人也沒關係。如果擊敗了夏賊,收復鄭州,就又可以徵兵了。便是夏賊增兵,他們不得已退回去,也不怎麼吃虧。

不知不覺間,曾經愛惜百姓、輕徭薄賦的朱全忠,又慢慢變成了當年在巢軍打仗時的模樣,可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可見在他心裡,百姓並不重要,權勢才是第一位的,如果二者衝突,選擇哪個一點也不難——當然,此時全國所有軍閥幾乎都是這個模樣。

營地外遊弋的夏軍騎兵非常之多。

他們的存在,也極大干擾了梁軍的進攻,使得他們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警戒。一天下來,雄威軍累得夠嗆。

二十四日,攻勢繼續。

鄉勇們甚至攻上了寨牆,不過很快被擊退,遺落下了大量屍體。

太陽漸漸升了起來,雄威軍將士披甲列陣,又累又渴。軍中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軍官屢次呵斥,都無法徹底禁止。

這些武夫!敬翔心中暗歎,都賊精賊精的。

主將威望一下降,他們就敢搞許多小動作。主將沒有威望,他們就敢蹬鼻子上臉。如果主將讓他們不滿,甚至敢鼓譟作亂。

遠處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夏賊騎兵又一次襲擾開始了。雄威軍將士抱怨連天,慢吞吞地列好陣,一番弓弩騎射之後,夏賊騎兵丟下數十具屍體,倉皇而去。

有軍官看到遺落在戰場上的馬兒,直接跑出去拉回來。

老實說,這是違反軍令的,但現在所有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沒人敢呵斥得太狠,防止這些日漸桀驁的武夫鼓譟作亂——大夥的家人都在徐、宿,不是被夏賊佔著,就掌握在淮人手裡,能給你在這披甲列陣,已經是看在梁王的面子上了,你還想怎樣?

午時過後,養精蓄銳兩天的飛勝軍終於出場了。

朱全忠、敬翔、李振等人在高臺上仔細看著。

五千餘戰兵分成三部,其中兩部各千人從南、北兩個方向羊攻,主力三千人從東面進攻,圍三闕一,打得熱火朝天。

公允地說,他們還是挺賣力的。夏賊的軍將親上寨頭,鼓舞士氣。各級軍官聲嘶力竭,奮勇廝殺,一直打了一個多時辰,雙方傷亡都不小,這才鳴金收兵。

一直板著臉的朱全忠滿意地笑了笑。如果接下來飛勝軍都這般賣力的話,攻破這個營寨並不需要幾天。

申時三刻,鄉勇們的最後一波攻勢展開。

飛勝軍已經回營休整,雄威軍將士警戒了一天,累得不行,紛紛討水喝。

輔兵用擔子挑來了水。軍士們見狀,紛紛湧到水桶邊,爭搶木瓢。

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整天,乾的還是披甲列陣的夥計,哪個不是又累又渴?這時候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管用了,誰都別想阻止我喝水。

西邊的原野之上突然出現了一道銀色的波浪。

波浪快速移動著,離梁軍大隊只有三百餘步的距離。

波浪之前是大隊騎兵,他們聚集在一起,大聲呼喝,左右驅馳。被烈日曬了三天的土地已經比較乾燥了,有些地方竟然起了灰塵。

突然之間,騎兵散開,往梁軍側翼包抄而去。動作迅速、態度堅決,似乎這次要不顧傷亡勐攻一樣。

煙塵逐漸散去之後,銀色的波浪已經近在百步之外,只見他們手執長槊、刀斧,身披鐵甲,滿臉兇狠之色。

“殺!”鼓聲驟然響起。不止西面,事實上東南西北各處都有,鼓聲中還隱隱傳來輕重不一的喊殺聲。

正在爭搶飲水的梁兵有些疑惑,本以為又是例行襲擾呢,陡然看見正朝他們衝殺而來的大隊夏兵,頓時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