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會舉辦得很順利。

參與的都是陰山內外的各部落,有農耕,有遊牧。互相之間或許有仇隙,但在邵樹德的壓制下,大夥還是能做坐到一起的。

各部落中,黑山党項藏才部首領王歇的部眾最多。

藏才三十八族,據宋代《續資治通鑑長編》記載,“眾十餘萬”,居住在從豐州到振武軍的廣闊區域內,陰山內外皆有,以遊牧為主,河西可能也有一部分。

唐滅後,藏才三十八族部分投宋,部分被遼國倒塌嶺節度使出兵征討後收服。

王歇自稱藏才三十八族的“都首領”,但邵樹德估計他多半沒控制整個藏才部,了不得手底下有個幾萬人。好吧,即便是幾萬人,那也是大族了,足以讓他獲得一份木剌山巡檢使(今烏拉山)的告身。

“王巡檢使,令郎主動投軍,足見王氏對朝廷的忠誠。”草原上,邵樹德正帶著一群頭人們狩獵野馬。

野馬胯革,素來是豐州蕃部的貢品之一,境內的數量極多,也經常被人狩獵。

“大帥,王氏素來恭順。昔年討李國昌父子,接朝廷的旨意晚了,出兵才走到半路,叛賊已平,引為憾事。”王歇笑道。

這廝說起謊話來面色不改,臉也不紅,著實了得。不過若論心向朝廷的程度,藏才王氏確實比較靠前了,這從他取漢姓、尊崇漢文化就能看得出來。況且人家兒子也來投自己了,還帶了三百子弟兵,態度非常恭順,沒什麼好說的。

與藏才王氏相比,契必部也有那麼點忠心。討李國昌那會,朝廷旨意一下,契必、赫連兩部都出兵了,雖然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但態度是有的。

事實上在唐末這會,這些草原部落總體還算聽話。

唐朝滅亡後,他們就真的野了,誰也不服。直到契丹人統一草原東部,向西挺進後,數次出兵征討,才陸續將他們收服。

所以邵大帥在與他們交流時,也扯著大唐的虎皮。

大唐的遺產確實豐富,這面招牌也很好使,邵樹德不確定如果不打著大唐的旗號,這些部落還會不會這麼聽話。

“嗖!”一箭飛出,邵樹德從箭囊內抽出羽箭,正待射第二下,卻見數人快速上前,連連射箭,將一匹狂奔的野馬撂倒。

“這幫混蛋,馬皮都壞了!”邵樹德笑罵道。

躥出去的數人是來自契必部的勇士。

正在後面的契必章見了,一夾馬腹上前,致歉道:“小兒輩不懂事,搶了大帥的獵物。”

“無妨。”邵樹德笑道:“某最喜歡勇士了。”

契必章聞言鬆了一口氣。

不過就在七八年前,他與邵樹德的地位還天差地別。不過討李國昌父子是分野,在此之後,邵某人便快速崛起,而他因為戰時出工不出力的表現一無所獲。

關中討黃巢之戰,更是奠定了邵樹德如今的地位基礎。而契必章則趁著振武軍缺衣乏糧的有利時機,進佔軍城,自封節度使,振武軍軍士們也沒有反對意見。

但這個位置真的不是那麼好坐的。沒有錢,你就玩不轉。

契必章竭盡全力,最終還是支援不下去,被軍士們轟下臺來——這其中甚至包括許多原屬契必部的振武軍衙軍士卒們。

現在的契必章,整天擔心要被李克用秋後算賬,因為他不止一次撩撥過那頭獨眼龍。就在討黃巢那會,天德軍、振武軍、大同軍、幽州軍還奉旨又討伐了一次李克用,最後以失敗告終。

契必章眼下也是沒辦法了,不投邵樹德投誰?

而邵樹德對接納李克用的仇人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直接授予了契必章白道川巡檢使的身份,雙方的合作基礎非常穩固。

“大帥喜歡野馬皮,某回去便遣人送百張過來。”一道粗豪的大嗓門在身後響起。

契必章回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山後党項莊浪部的酋長莊浪伸。

山後党項,聽名字就知道了,在陰山以北的草原上游牧。

“數萬帳,東接契丹,北接韃靼,南至河”。當然這是宋代的資料,在唐代,莊浪族一度居住在黃河以南,人數並不多。但在中唐以後党項越過陰山,北遷草原的大氣候下,他們也開始向大草原上轉移,勢力漸漸壯大。

莊浪部現在也算是個大部,為天德軍羈縻蕃部。邵樹德懷疑他們是吐蕃人,因為吐蕃亦有莊浪族,就在蘭州那邊,是當地幾個吐蕃實權大部之一。

唐滅後,據遼史記載,党項莊浪部多次寇邊,後被其西南面招討司出兵剿滅,餘眾被遼、夏兩國分食——遼國和西夏,為了爭奪陰山內外的党項部落,打了好幾次戰爭,非常激烈。

總體而言,包括莊浪部在內的草原党項,不但寇宋朝的邊,也寇西夏和遼國的邊,吊得不行。當然,最後都死挺了,主要是被遼國出兵打擊的。

莊浪伸被封為鸊鵜泉巡檢使。鸊鵜泉大致在今烏拉特後旗的烏尼烏蘇一帶,這地方嚴格來說各族雜居,河西党項有之,韃靼有之,回鶻亦有之,山後党項當然也有了。邵大帥給了莊浪部這麼個名義,未來多半也會支援點器械,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徹底佔下來。

“莊浪巡檢使今日收穫不錯啊,羯羊、野鹿獵獲不少,獨獨缺了野馬。”邵樹德放慢馬速,等莊浪伸過來。

“大帥,莊浪部有野馬皮,渾部自然也有。”又一名草原漢子從後面趕了上來,瞥了一眼莊浪伸,說道。

莊浪伸被這廝不禮貌的眼神看得有點惱火,但邵樹德在這裡,他也不好發作,生生忍下了。

來人名叫渾溫,是邵樹德新封的可敦城巡檢使,回鶻人。

可敦城,是突厥可汗為妃子所建,位於今烏拉特中旗附近的陰山北麓,西距鸊鵜泉約二百里。

天德軍的回鶻人都是在王庭被破後南下內附的。

渾部,嚴格來說是鐵勒,與契必部一樣,是鐵勒九族之一,人數不多,還不到兩萬人,中唐名將渾緘就是渾部人。這一支主要生活在陰山以南,這次被邵樹德要求搬到可敦城附近遊牧,即陰山以北。

渾部的實力,不如莊浪部和藏才部,甚至就連契必部都不如,也就和邵樹德新提拔的豐州突厥哥舒部的實力差不多。

突厥、回鶻兩部是被邵某人強行提升地位的。

豐州党項、山南党項、河壖党項諸部人太多了,如果他們有民族意識,幾乎就是前套、後套平原的主體民族了。邵大帥害怕這些党項“天降偉人”,在苦思數日後,決定提拔突厥哥舒部首領哥舒確山南巡檢使的身份,壓制這些零零散散的党項部落。

豐州突厥的來源,可以追朔到貞觀年間。

貞觀十三年,豐州的突厥人已經有“凡十萬,勝兵四萬”。貞觀以後,突厥各部繼續來降,分佈在豐、勝、麟、夏、靈、代六州。開元三年,突厥十姓“相繼來降,總萬餘帳”,主要安置在豐州和振武軍。

這個時候,前套、後套的突厥人數量多得快要爆表了,甚至有了叛亂。朝廷派兵鎮壓,大殺特殺,然後又遷移了五萬餘口到內地的許、汝、唐、鄧等州安置,陰山以南的突厥人數量下降到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地步。

天寶四年,東突厥被滅,大部分西遷,小部分南下豐州投降。發展至今,豐州的突厥部落因為不斷受党項人欺負,人數始終上不去,在兩萬人左右。邵樹德懷疑,如果自己不插手,總有一日這些突厥人會被党項人吞併。

於是,哥舒部趕上了這個歷史風口,被提拔為山南巡檢使,地位躥升了一大截。

五大巡檢使部落,從西到東。最西邊的是鸊鵜泉巡檢使莊浪部,山後党項;東二百里則是可敦城巡檢使,回鶻渾部,或者說是鐵勒渾部;再往東南不到三百里,是藏才部木剌山巡檢使的牧區,出身黑山党項;藏才部再往東四五百里,就是契必章的牧區了,即白道川巡檢使牧區。

而在陰山以南的豐州境內,還有山南巡檢使,由突厥哥舒部所領。

兩個在山南,兩個在山北,一個在陰山內外。這五部,便是天德軍、振武軍的外圍防線。

邵大帥向莊浪氏、渾氏、王氏、哥舒氏、契必氏許諾,他們五個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各部首領。誰敢犯上作亂,搶奪部落控制權,只需遣人告知一聲,他就會派兵北上,幫助他們鎮壓叛賊,殺光亂黨,永保這五家的富貴,以此換取他們的忠心。

南面河套草原嵬才氏,橫山党項野利氏、沒藏氏,也得到過他這樣的許諾。

正如嵬才氏是河套草原的牛鼻環,野利、沒藏是橫山党項的核心一樣,這五部亦是陰山內外的核心大部落。取得了他們的支援,這裡就不會亂,自己可以放心西征河隴,擴大實力。

此番北巡,實控振武軍、天德軍是第一大任務,基本已完成;收復兩鎮的羈縻蕃部是第二大任務,也差不多了。最後還有一個不是任務的小任務,那就是回西城老家看看。嗯,我們的邵大帥,想衣錦還鄉了。

光啟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邵樹德帶著鐵騎軍、豹騎都及陰山五部諸頭人抵達了西受降城,兵馬使孫霸親自出城相迎。

邵樹德進城一看,好傢伙,原本四處漏風的老宅被重建了,面積足足擴大了數倍,裝飾也相當考究。再仔細一問,原來老宅在兩年前的某個暴風雪之夜塌了……

新宅子誰出的錢,邵樹德也懶得管。到他這個地位,有的是人巴結,還有更多的人想巴結卻苦無門路。

宅子裡傢俱一應俱全,數日後,甚至連婢女都有了。莊浪伸從自己一大堆女兒、孫女、侄女中挑選了幾個模樣俏麗的少女送了過來,其餘四部有樣學樣,一時間來了將近二十個草原少女,洗衣、做飯、擦洗全包了,這腐敗的生活啊!

這幾個人的心思,他也猜得到。子侄派往豹騎都服役,既是質子,亦可積攢軍功,女兒孫女送到府上充當侍女,若靈武郡王看上哪個了,納為妾室,他們也好放心一些。

只不過邵某人現在應付女人應付得有點頭皮發麻,也過了那個需要聯姻的艱難歲月了。這些少女,以後都送往賀蘭山別業中充當侍女。夏州郡王府中竟然全是來自折家的侍女,這有點過分了,不是不信任折家,就是這樣不太正常。

“孫都尉,某欲保舉你為天德軍西城中城都防禦使。”看著前來拜訪的孫霸,邵樹德有些感慨,孫霸是自己的恩人,若無他舉薦自己到丘維道身邊,未必有後面這番造化。因此,在能回報的時候,他不吝做出表示。

“有這好事,某也不客氣了。”孫霸灑脫地一笑:“謝靈武郡王。”

“孫都尉,你我之情分,何必如此生疏。”

“得靈武郡王保舉,便有了上下尊卑,禮不可廢。”孫霸道:“否則,這個防禦使做得也不踏實,靈武郡王的威儀也會有損。本來某對這些官位也沒多大興趣了,但如今這個亂世,唉,你沒權,就要被別人欺負。”

邵樹德聞言直笑,道:“孫都尉倒是看透了這世情。”

“沒看透的都死了。”

突厥少女給兩人端來了茶,邵樹德請孫霸品嚐:“靈州茶,味道尚可。”

“確實不錯。”孫霸飲了一口,讚道。

鐵勒少女又端來了一些點心,走時還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樹德。

靠,草原少女如此——沒有禮數!

“孫都尉,明年某欲西征,可能會徵調天德軍、振武軍南下。”沉默了一會後,邵樹德突然開口道。

孫霸吃了一驚,問道:“那兩地防務怎麼辦?”

“某會調豐安軍、經略軍北上,接替兩地防務。”邵樹德問道。

孫霸恍然大悟。

邵樹德在那還有些不好意思,剛說完要保舉人家當天德軍防禦使,結果天德軍都沒了,要全軍南下了。過來接替的豐安軍四千眾,孫霸能指揮得動?

不過孫霸看起來確實灑脫,只愣了一小會,便笑道:“南下便南下吧,只是,防禦使的十萬錢月俸可不能少了。”

邵樹德大笑。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孫霸確實比郝振威看得開,和自己又是多少年的老關係了,相信自己不會虧待他。

“兒郎們這幾年日子過得有點緊。聽聞靈武郡王發賞從不打折扣,便讓他們也多領些錢,手頭寬裕些也好。”孫霸又說道:“振武軍王卞,打算如何處理?”

“本欲趕他回京,然其主動來投,如今倒不好這麼做了,正傷腦筋呢。”邵樹德說道。

“王卞不同於郝振威,他是正牌子節度使,確實難辦。”孫霸皺著眉頭說道。

振武軍使全稱是振武麟勝節度使、營田使、觀察處置使,押藩落使,鎮北都護,頭銜一大堆,確實不是天德軍使可比的。要麼給他一個相當的職位把他調走,要麼乾脆架空。

邵樹德摸過王卞的底,知道他想繼續在振武軍節度使的位置上幹下去。主動來見自己,有投靠順服的意思,但也不想把手中的權力交出去。說白了,就是想當個有一定自主權的從屬藩鎮,效彷保塞軍李孝昌。

自己倒不想把事情做絕,但如今天底下,哪還有什麼位置讓給他?說不得,還是得先架空,然後問問西門思恭叔侄,看看有沒有好去處。楊復恭封了那麼多假子出鎮,自己替王卞要一個職位怎麼了?

實在不行的話,明年就讓王卞帶兵南下,跟隨自己出去打仗,看他應不應。不應的話,再對他動手也說得過去了。

你這個節度使,還指揮得了軍士嗎?押藩落使,還能讓蕃人聽話嗎?

孫霸走後,邵樹德又喊來了陳誠、趙光逢,讓他倆好好想下怎麼對付王卞。

“大帥,不如保舉王卞擔任同州或華州刺史。關中大州,他又是長安人,想必是願意的。”陳誠建議道。

“這確實個不錯的辦法。”邵樹德說道:“同州、華州哪個不比振武軍富庶?王卞若是再不知足,可就說不過去了。讓他立刻來見我!忙完這事,咱們便可以回夏州了。此番北巡陰山,得全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