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雙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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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春社節,邵樹德親自來到了藍田縣的農村,躬耕!
與此同時,皇后也紆尊降貴,親自擠牛奶,示範!
帝后二人如此賣力表演,自然是向天下人表示農業生產的重要性。同時,也為全新的農業生產模式背書——
至少在北方三分之二以上的地區,畜牧業已經成了農民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便沒有完全執行三茬輪作制的農村,養殖牲畜的比例也大大增加。
這是草原—農耕二元制帝國所帶來的改變。
漢地與草原不再涇渭分明,農耕、畜牧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撐死了以哪種為主罷了。
農業產出的增加,令整個社會有了更大的餘裕來供養不直接從事農業生產的人員。
這是一個十分積極的進步,因為可以投入到藝術、科學、教育等領域的資源更多了。社會的進步需要這些,人民的生活也需要這些。
同時,這也是一個煩惱。從長遠來看,會引發人口爆炸。
當然,辯證地來看,世上萬物,多半有利有弊。
人口爆炸有其壞處,自然也有其好處。
春秋戰國時代,諸國林立。
一個人在本國犯了事,他可以逃亡到另一個國家。
有才能的人在這個國家不受重用,他可以換個國家,興許就發達了,樹挪死人挪活嘛。
在古典時代,大夏自有統治極限。超出這個極限,便無法管理,運氣好點可以羈縻統治,運氣不好人家直接割據自立了,稱帝稱王,你能奈我何?
對一家一姓而言,這固然不是什麼好事,因為有人在挑戰你的權威。
但對普通人而言,如果還存在著第二個同文同種,文化習俗大同小異的國家,你就有了選擇權。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跑到那個國家,語言、文字相通,習俗差不多,人種也差不多,毫不費力就能融入進去,開始新生活。
這個理論在後世被髮展為“擴張xx民族陽光下的土地”——可以不是同一個國家,但得是同一個民族。
以上這些好處,邵樹德沒有寫在《人口論》裡邊,但讀此書的都是人精,如何看不出來?
作為帝王,他都背叛自己的屁股,為你們考慮了,還想怎樣?
而隨著內務府、少府日夜不停地印刷,《人口論》這本書繼在高階朝官們中間流傳後,開始向諸道、州擴散。讀到的人越來越多,意見自然也不少。
邵樹德要的就是這個。
辯經,給我辯。辯多了以後,自然會形成相當的共識,《人口論》這本書的內容可以改,他不介意,只要說得有道理,符合實情即可,甚至就連名字都可以改。
他要讓移民成為統治階級腦海裡的一根弦,時刻繃著。一旦某地人口稠密了,就由官方或私人組織移民,時間長了,說不定就有些成果。
如果中亞生活著千餘萬華夏子民,在本時空的後世,有可能被中原王朝統一,也有很大可能演變成另一個國家。對百姓、士人來說,這不是壞事,唯一受損的可能就是皇室了。因為他們存在著一個競爭對手,雖然對手的實力較弱,但依然會讓他們有所顧忌,無法肆意亂來,因為本國人民可能會用腳來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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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很快一晃而過。
三月初一,大朝會結束後,邵樹德召集政事堂、理蕃院、南北衙官員,在延英殿舉行問對。
“室韋諸部有些受不了了。”他將一份軍報放在御桉上,說道:“都議一議,該如何處置。”
原遼東道學政、現理蕃院副使、已經年近七旬的種覲仙欲言又止,他其實不想討論室韋,他想和聖人辯一辯有關人地矛盾的事情。
聖人這書,不太符合他的胃口。因為他擔心那些移民出去的人無法管教,無法無天,朝廷也沒法收取賦稅,徵發役徒,屬於白白流失人口。
“陛下,或可彷女真舊例,將室韋牧地劃分一下,各置都督、刺史。”楊爚說道。
“理由呢?”邵樹德問道。
“室韋並不是被打服的,而是受不了騷擾後,主動來降的,本身實力猶存。此其一。”楊爚說道:“室韋二十部,已有多部來降,各有封賞,舊例在此,不好更改,此其二。”
“不妥。”還沒等邵樹德說話,種覲仙立刻發言,只聽他說道:“臣在遼東多年,深知其富饒本貌。黑土地攥一把,都能出油。即便是寒冷無比的鄚州等地,一年種一季小麥,畝收都能上兩斛,比中原高出太多。而室韋近在遲尺,如果放任自流,數十年後,又成災患,屆時還得動兵,反而不美。不如這會就一步到位,做到底,做到頭,彷磧南、磧北舊例,各部落只置夷離堇,劃分草場,不得越境。可敦城又近在遲尺,可派左貳流官協助夷離堇深入治理,加強控制。”
楊爚聞言,拱了拱手,沒說什麼。
其實,他也有點猶豫,想一步到位。但這樣一來,勢必爆發大規模戰事,給阿保機機會。
今年朝廷是怎麼逼迫各部來降的,他十分清楚——
王師蕃漢兵馬三萬有餘,帶著五萬匹馬出征,至遼東後,又征馬五六萬匹,分作數股,擇水草豐美之地牧馬。
馬兒膘肥體壯後,就大舉出擊,持續騷擾。
尤其是春天的時候,草原牧民忙碌異常,有幹不完的活計。偏偏此時馬兒瘦骨嶙峋,正是一年中馬力最低下的時候,故屢吃敗仗,不得不舉族跑路。
但一跑路,損失就大了,被這麼整整搞了一年後,便有人試探性投降了。
“陛下,種夫子難得不湖塗,這次說得很有道理。”李唐賓大大咧咧地說道:“管他怎麼想的?先打一頓,打完就老實了,你說什麼他都肯。太子用兵不差的,也善於鼓舞軍心士氣,依我看,趁著這會草原天寒,牛羊馬兒掉膘,再給他們來一下狠的,一個個就不敢齜牙咧嘴了。”
邵樹德哈哈大笑。
武夫講話就是直接,也非常自信。
太子帶的三萬多兵馬,有兩萬兩千是禁軍,目前看來戰鬥力並未墮落,依然非常勇勐。至少,中小規模(數百騎、數千騎)的交戰中,打得室韋抱頭鼠竄——大規模的戰鬥不是不想打,而是人家不給你機會。
“練兵嘛,讓兒郎們練練也行,省得忘了怎麼拼殺。”任遇吉也同意李唐賓的看法。
就武夫們來說,他們還是非常注重軍隊的戰鬥力的。禁軍是全國武力的巔峰集合,時不時上陣廝殺一番,確實可以有效防止他們的墮落。
如果禁軍戰鬥力不行了,他們在朝堂上的話語權就要弱了,這不符合他們的利益。
“陛下,臣亦覺得可以更加深入控制室韋諸部。”南衙上院樞密使朱叔宗說道:“遼東不是以前的遼東了,十二州六十六縣,戶口近百萬,還有十四萬餘戶部曲,盛產稻米、小麥、糜子、大豆、鰟頭,如果算上安東府,幾可動用七萬五千府兵,咱們的本錢很雄厚,沒必要對室韋人客氣。”
“陳卿、趙卿、杜卿,你們怎麼看?”邵樹德轉向沒怎麼說話的政事堂諸位宰相,問道。
“臣附議。”資格最老的陳誠說道。
他一說話,其他人自然也沒有反駁。
“那就這麼定了。”邵樹德做出了決定,隨即又看向眾人,問道:“遼東開發二十年,現在知道移民的好處了吧?若沒有這二十年的經營,現在朕就只能捏著鼻子,認可室韋人的這種假投降。給他們封官許願,讓他們別再叛亂了。”
“另者,想想看吧。遼東這近兩百萬人若放到河南、河北,該造成多大的麻煩?”他又說道:“搶水、爭地,人也吃不飽,長不高,最後互相廝殺,才能減丁。但在這個過程中,衣冠輩又會有多大損失?”
遼東道近兩百萬百姓,只佔用了三個進士科名額、一個農科名額,卻養了六萬五千府兵,年產數千萬斛糧食,還有取之不盡的魚肉、乾草、藥材、獵物。近年來甚至開礦冶鐵、鍊銅,戶部還去開辦錢監,渤海商社也在持續給大夥分紅。
最重要的,給向外移民——或者說殖民——打了個樣。這一樁樁的好處,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
“有些事,朕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邵樹德繼續說道:“不是朕恐嚇爾等,不出百年,爾等孫子輩還在世時,就能看到河南、河北、河東、關中等地人煙稠密的樣子了,比前唐天寶年間還要多,甚至多得多。有些學問,事關諸位身家性命,家族延續,難道不應該成為顯學嗎?難道不應該讓全天下的衣冠士人都瞭解、都學習嗎?”
“陛下。”種覲仙想要反駁,但又覺得聖人的話有幾分道理,一時間只能說道:“陛下所著之書,道理固然振聾發聵,但內容過於淺顯、單薄,若想令其上升為經學,恐還有所欠缺。”
“這不是要你們辯一辯嘛。”邵樹德笑道:“此書還需天下士人替朕完善,或可為正經之一。”
大夏的科舉制度承自唐代,進士、明經學子理論上要考兩大經(《禮記》、《左氏春秋》)、三中經(《毛詩》、《周禮》、《儀禮》)、四小經(《周易》、《尚書》、《公羊春秋》、《穀梁春秋》),總共九部“正經”——重要性從大到小,依次排序。
《論語》、《老子》、《孝經》等歸類於“雜經”,只能說基本不考,偶爾會有一些題目來自這些書。
明清儒家經典“四書五經”之中,四書不在考試範圍以內,五經之中的《禮記》、《春秋》在唐代算是“大經”,《詩經》是“中經”,《尚書》、《周易》是“小經”。
仔細看來,差別還是很大的。因為隋唐時期,並沒有“四書”的說法,這得等理學宗師朱熹出名以後才行。
從考試重點可以判斷,唐代士人與明清士人的三觀肯定不一樣,因為他們讀書的重點就不一樣。或許是李世民提倡“以史為鑑”,唐代九部“正經”中居然搞了三個版本的《春秋》,實在驚人。
《春秋》這本書,怎麼說呢,大體是關於魯國的歷史。同時代其他國家也有史書,比如晉之《乘》、楚之《檮杌》。
《乘》被秦始皇燒了,《檮杌》業已亡佚,只有《春秋》完整地傳承了下來。
再加上百家學說之中,儒家最終勝利了,那麼《春秋》自然作為經典,納入教材範圍之內。
只是,有沒有必要搞三個版本?
邵樹德暫時不想過分刺激儒家文人,因為對他們還有大用,但三部《春秋》去掉兩部,塞入自己的私貨,不過分吧?
畢竟每朝每代,欽定教材並不完全一樣,作為開國之君,是有這個資格指定教材的——朱元章不就欽定四書五經為考試範圍麼?北宋可不是這麼考的,《論語》、《孟子》在那會還是“兼經”,並非“大經”。
如果最終能達到目的,邵樹德覺得可以算作“贏”。
種覲仙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
在他看來,九部正經中,《春秋》去掉《公羊春秋》、《穀梁春秋》是可以接受的。哪怕替換進來的是聖人力推的“新經”,那也是“小經”,不傷根本——在如今這個世道下,也可以算是“贏”了。
大家都贏,雙贏,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