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恩手持鐵鐧,奮力砸下,最後一名晉兵慘叫落地。

賊營中鳴金之聲響起,大軍如潮水般退下。

張全恩長吁了口氣。

戰鬥良久,他幾乎已經脫力了。身上的甲葉也多有破損、脫落,此時戰鬥結束,精神鬆懈,頓時覺得到處都在疼。

身上的傷口不少啊!征戰數十年下來,哪個武夫經得起這般折騰。

像李克用那般不知愛惜身體,身為一方雄主,還屢屢衝鋒陷陣之輩,定然活不長。

相比起來,他那個義弟、大夏聖人,早早身居高位,指揮大軍作戰,極少輕身犯險,雖說會產生讓武夫輕視的不良後果,但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很值得的。

“吱嘎!”底下城門大開,大群軍士湧出,追著晉軍潰兵好一通廝殺,直到賊軍營內又出來一股人,這才堪堪止住,緩緩退走。

“晉軍怕是要跑了!”身後響起一個洪亮的大嗓門。

張全恩轉身望去,見是關北道都指揮使氏叔琮。

“氏都頭。”張全恩躬身行禮道。

“你……也是老人了,無須多禮。”氏叔琮嘆了口氣,說道。

張全義、張全恩兄弟鎮蔡州,最後被夏軍擊敗,也是非戰之罪,實在是實力相差太大了,沒得辦法。在此之前,張家也挺拼的,夏、梁第一戰就是邵樹德親自領兵,與時任佑國軍節度使張全義的兵馬大戰。

鎮河陽之時,張家死了兩個男人,就連張全義之妻儲氏、兒媳解氏、侄媳蘇氏都被今上擄去,收入後宮。如此犧牲,便是梁王在九泉之下,也怪罪不得。

“氏都頭,契丹大軍壓境,晉賊趁機北上,這是討便宜來了,怎麼會撤呢?況且,南邊我軍剛剛敗了一仗,晉賊正是士氣高昂的時候,怕是不肯退吧?”張全恩不解,問道。

夏軍在北邊與契丹力戰,為了牽制晉人力量,南線也發動了大規模的牽制作戰。

其中,在澤潞戰場,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指揮廳前黃甲軍、銀槍效義軍、散員軍、契丹直四部與葛從周指揮的龍驤軍激戰,大敗,一路退至吳兒谷,依託險要地形才擊退了龍驤軍。年輕氣盛的李存勖,第一次感受到了戰場的殘酷,都是死人堆裡滾出來的百戰精兵,誰也不比誰強,誰也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動搖,技藝嫻熟、意志頑強,上來就以命相搏,以後多學著點吧。

河陽方向,天雄軍趁敵不備,一路疾進,連破數個警戒用的小寨,攻至天井關城下。

天雄軍一面驅使土團鄉夫攻城,一面揀選精兵,不披甲,持數日糧,偷偷翻越兩側群山,試圖迂迴至關城後方。不料被敵軍發現,天井關鎮將史建瑭也是個膽大心細的,故作不知,讓千餘夏兵精銳成功偷越,隨後便遇到了敵軍伏擊,全軍覆沒。

天雄軍見無機可趁,便退了回去。

史建瑭,這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將領,第一次得到了夏人的重視。

慈隰方向,鐵林軍兵分三路,一路北上攻石樓縣,克之。康君立手忙腳亂,調動人馬來救。結果聞知夏軍還有一路人馬直趨東北,收復溫泉縣,又匆忙調兵往援。

從戰局上來說,他已經被完全調動了,敗相已露。

關鍵時刻,鐵林軍右廂兵馬使甄詡率領的第三路人馬,在蒲縣為晉將周德威、史儼擊敗,導致全軍後路不穩,不得不退兵。

整體而言,這三路主動進攻,都沒取得什麼戰果。晉陽方面甚至認為是大勝,以鼓舞士氣——從戰略目標來說,他們確實是勝利,因為防守住了。

試問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晉人會輕易退兵嗎?

“晉軍步卒精銳已經被南調了。康君立在石州左支右絀,倉皇失措,四處乞求援兵。晉陽無兵可調,可不就只能拆東牆補西牆了麼?”氏叔琮嗤笑一聲:“晉兵確實不弱,但就那麼點人。你看這幾日攻城,都是些什麼面孔?羸兵罷了,你看不出來?”

張全恩慚愧,他真沒注意。或許,這就是他只能在州里面廝混,而氏叔琮可以當一道都指揮使的原因吧。

城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鼓聲。張全恩勐然轉頭望去,卻見數千騎兵從山後面轉了出來。看他們盔甲精良、訓練有素的模樣,應是晉軍主力騎兵了。

這是要做什麼?騎兵攻城?張全恩不解。

“掩護步兵撤退。”氏叔琮小聲說了一句,匆匆下樓去了。

朔州城內有四千飛龍軍士卒。如果要追擊撤退的敵軍,必須要這幫大爺們出動。可一般人根本指揮不動他們,也就氏叔琮這種一道大員有那麼點可能了——其實也難說,他是州兵系統,飛龍軍可是禁軍,再加上他的身份,有點尷尬,只能用鎮使的身份來硬壓了。

“對了。”臨下樓前,氏叔琮又叮囑了句:“今日得到訊息,安東府那邊打得不錯,契丹人可能要撤退了。如此一來,戰事便要出現大的變化,做好準備吧。”

張全恩有些懵,不知道氏叔琮在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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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昌城外,李嗣源、石善友二人帶著河東、幽州衙軍、大同鎮軍兩萬餘人,並大量土團鄉夫,填平了燕昌城外的壕溝,拆毀了羊馬牆,一路進至城下,展開了血腥的攻城戰。

對河東來說,燕昌城的存在實在太噁心了。

離雲州不遠,不過區區數十里罷了,阻擋了大同軍北上的路線——或許騎兵可以過,但步兵及輜重部隊真的不行,長此以往,夏人在柔州就不會遭受毀滅性打擊,趕不跑。

而你既然趕不跑他們,時間長了,他可就要對你下手了。

晉軍斥候不斷傳回情報,最近兩年,柔州集寧縣戶口日增,官府興修水利,發放農具、種子,租給牲畜,百姓大量種植黑麥,放牧牛羊,日漸興旺。

若非晉軍騎兵趁著深秋草木枯寒時節偷襲了幾次,讓夏人受到了程度不一的損失,他們的發展會更快。

再給他們幾年時間,柔州會發展成什麼樣,完全不敢想。

所以,這就是一個眼中釘肉中刺的存在,必須拔除,不然雲州難以安寢。

在李克用下定出兵的決心後,李嗣源、石善友二人立刻集結精兵,幾乎把雲州的土團鄉夫、蕃部丁壯搜刮一空,大舉北上,狠命圍攻。

燕昌不是什麼堅城,乃倉促築就,還是有機會的。

但攻了好幾天之後,李嗣源發現了不對:城內的守軍也太精悍了些,人數也不少。

八月十五夜,他親自審訊了抓獲的數名夏軍遊騎,才得知城內竟然駐屯了近萬兵馬,其中五千飛龍軍、五千陰山鎮兵。

至此,他知道這仗不好打了,根本沒有攻取的希望。

“不許停!”大同軍節度使石善友勐地一拍桌子,怒道:“邈佶烈你敢退,我就執行軍法。”

邈佶烈是李嗣源的蕃名,很多年沒人這麼叫了,此時聽了也有些惱火,只聽他說道:“我是客軍,前來助拳而已。燕昌城那麼多夏賊,你怎麼打?把大同鎮軍和衙軍拼光麼?這兩萬人要是沒了,猩代可就沒有出擊的力量了。”

“不是還有五營新軍麼?”石善友說道:“五萬多人呢,不如全調上來,一舉攻拔燕昌,直搗柔州。契丹最近加強了攻勢,打得很勐,衝得最近一次,已經到柔州左近了。興和縣聽說陷入重圍,說不定已經丟了。如此大好形勢,正當一鼓作氣,何退耶?”

確實,最近契丹人不知道怎麼搞的,打得特別勐,一改之前打滑頭仗的模樣。十多萬人馬兵分數路,既有繞道北線草原的,也有借道雲、蔚西突的。

就在前天,萬餘契丹騎兵繞道雲州西進,最遠突進到了朔州馬邑縣附近。晉軍也派出人馬協同作戰,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吐谷渾、回鶻諸內附部落聯兵三萬餘騎,切斷了鄯陽、馬邑的夏軍聯絡,迫使其孤立在各個據點內,直到夏人也調遣騎軍南下,才重新打通了朔州諸城之間的聯絡。

“契丹是為賊也。向來有好處就上,沒好處就撤,這般賣力,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有問題。”李嗣源毫不相讓道:“不如先等等看,弄清楚夏人在幹什麼。”

“邈佶烈你這般託辭,實是可笑。”石善友冷笑道:“你若敢退,我就告到大王那邊,看你如何解釋。”

李嗣源額頭上青筋直露,怒氣上湧。

深吸一口氣後,他壓下火氣,冷哼一聲出了營門。

侄子李從章、義子李從珂等在外面。

“叔父!”

“大人!”

二人圍了上來,看著李嗣源滿臉怒色,都很驚訝。

“石善友利慾薰心,不可理喻。”李嗣源嘆道:“他當大同軍節度使之前,還是挺有本事的。輩分、資歷又老,彼時我也很欽佩。不想此時——唉,眼中只有雲州這一畝三分地,只有大同軍的基業,已是魔怔了。”

李從章、李從珂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別多想了。”李嗣源說道:“從章,馬前銀槍軍給我管好了。從軻,親騎軍去了朔州,你速至飛騎軍大營,替我看著點後路,一有不對,立刻接應。”

親騎、飛騎、雄捷、馬前銀槍四軍,算是李嗣源的老部隊了。

雄捷軍在攻城,親騎軍去朔州了,飛騎軍前幾天剛與夏人的銀槍軍打了一仗,回雲州招募蕃人新兵整補了。

這四支部隊的很多軍官、骨幹,都是李嗣源當年在燕鎮當順州刺史時的老部下,比較聽話,他不想他們有任何損失。

“遵命。”李從章、李從珂齊聲應道。

末了,李從珂忍不住問道:“大人何故如此?”

“你不懂,要學的東西多著呢。”李嗣源說道:“這仗有問題,問題出在契丹人那裡。他們圖什麼?縱是報仇,前面攻破三泉、御夷已經夠了,不應該這麼賣力。無論是回鶻、韃靼還是契丹,本質上都是以利相合,事出反常必有妖,除非——”

說到這裡,李嗣源止住了話頭。沒有根據的猜測,他不會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