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十三日全軍大閱之後,夏軍又開始了一連串的調動。

首先是拱辰軍調來了幽州,與赤水、控鶴二軍進行整編。

拱辰軍調動的原因是晉軍已經退去。

李克用其實來了易州,但手頭只有數千兵馬,邀王郜一起出擊,被人家以年關將近為由拒絕了。

李克用怒甚,但又沒什麼辦法,只能怏怏不樂地撤走了。臨撤之時,晉軍歡聲雷動,大家都要過年啊。

作為禁軍第九支步隊,控鶴軍軍使為範河,副使曹議金,都虞候李公全、都遊奕使劉知俊、左廂兵馬使華溫琪、右廂兵馬使康懷英,兵馬副使、指揮使、指揮副使等職各有任命。

控鶴軍整編完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驅使俘虜給聖人建造行宮。

行宮暫名臨朔,在幽州南城牆外直接開建。

一應木材皆取自燕山南麓。

這座山脈橫亙在河北平原北端,隔絕內外。山脈北麓傾斜度較小,舒展為草原、疏林、沼澤,正所謂“黃草白葦,不知其極”;山脈南麓傾斜度較大,急落為丘陵平原,“五穀百果,美木良材,無所不有”。

地貌既殊,生業遂異。山脈南北,是兩個世界。就木材而言,還是南麓多一些。

為了不擾民,這次也沒徵發百姓,而是驅使俘虜幹活。

俘虜的人數已經不少。滄景鎮俘虜了兩萬餘人,放走了一部分之後,被緊急叫停,剩下的不到兩萬人全數北上幽州。

幽州鎮自己,粗略算下來,各州俘獲的兵眾也超過三萬了。

修建臨朔宮的勞動力,基本就是這五萬人了。其中大部分都是土團鄉夫,本來是要放掉的,但算他們倒黴,眼下卻走不了了。

“這卻是處好地方,有東都苑的味道了。”範河走在枯枝敗葉之上,看著周邊一大片錯落有致的塘渚,笑道。

他之前一直在東城,還真沒仔細觀察過南城景況。現在看來,龍驤軍應該在此遭了大罪了,光這片沼澤地,就是幽州南城天然的護城河,涉渡非常麻煩。

從至今還遺落在上面的各種舟橋就可以看出,當初他們在這裡花費了很多心血,不容易。

聖人對宮殿是有要求的,他更喜歡水多的地方,這從他平時多在上陽宮理政就能看得出來。

臨朔宮便選在這片塘渚周圍,沼澤可重新改造一番,形成一個大一點的湖泊。旁邊的蘆葦叢、小樹林已經被砍光了,正好夯實地基,修宮殿。

臨朔宮是行宮,自然不用太大,按照聖人的意思,只需前後兩座殿室即可——前殿名金臺,後殿曰交泰——外加幾個亭臺樓閣,有五萬勞動力,正常乾的話,數月即成。

陳誠輕捋鬍鬚,仔細看了很久,道:“城牆附近沒什麼人,甚好,都預留著吧,別分出去了。”

範河聽了有些驚訝。

其實城牆附近有人居住的,不多而已。只不過戰事一起,房屋被拆,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陳侍郎這意思,聽著像是還要修建宮殿,但——不就只建一個臨朔行宮嗎?

陳誠也沒有過多解釋。

聖人都說了,燕人不聽話,他要在這狠狠治理一番。這話說給別人聽就好了,陳誠是不信的,聖人別有所圖。

他讓範河預留地方出來,也是為了自己考慮。

老胳膊老腿的,總不能還風餐露宿吧?那也太慘了。

行宮一旦修建完畢,聖人於金臺殿理政,後宮嬪御居於交泰殿,文武百官在哪住?或許可以住幽州城裡邊,但辦公呢?交泰殿旁邊,總得再起幾個殿室用作辦公場所吧?

但聖人至今沒提這事。嘿嘿,老陳早看穿了,他在等著臣子們主動提呢。就沒見過這麼黑、這麼狡猾的武夫!

轉了一圈後,範河請陳誠到營內用飯。

控鶴軍剛剛遣散了大半士卒,讓他們各回各部,自謀生業。併入拱辰、赤水二軍後,目前大概有兩萬人出頭。接下來還會有數千新兵抵達,最終人數會控制在兩萬五千上下,這也是朝廷給禁軍步隊“瘦身”的目標。

至於馬隊,員額暫時不會有什麼變化,未來可能會削減,但不是現在。

真正留在控鶴軍內的順、平、薊、檀等州蕃胡之眾,其實也就那最精壯、最勇勐的五千人罷了。

範、陳二人坐下後,副使曹議金讓人搬來了一頭羊,當場宰殺、清理,然後炙烤。

軍中整治食物就是這麼粗獷,陳誠早就習慣了,他的注意力則放在營內走來走去的武夫們身上。

最突出的一點就是,蕃胡軍士確實太多了。首先三千歸義軍就有很多粟特、回鶻、吐谷渾、吐蕃武人,新募的五千精壯多為契丹、高句麗、奚、粟特、突厥——幾乎分不清了。

幽州鎮,本身其實就是一個大雜燴。

漢代安置了大量匈奴降人,晉代又有鮮卑進入生活,南北朝時期同樣大量安置胡人,隋代還有許多靺鞨人遷入——這些胡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戰爭俘虜或主動來降的部落。

前唐之時,粟特、突厥、契丹、奚人、靺鞨、高句麗人大量湧入,這從初唐時幽州那一大堆羈縻州就能看得出來。

太宗攻高句麗遼東城,因“抗拒王師”,有一萬四千人被貶為奴婢,後送到了幽州,將欲分賞給將士們。後來憐憫這些人父母妻子分散,於是出錢帛贖買,赦其為百姓——即便是唐太宗,答應武夫們的賞賜,也不能隨意悔諾。

這些人在盧龍十州繁衍至今,數量已經十分龐大了,其中有的漢化了,成為幽州百餘萬編戶百姓的一員,有的沒有,仍然以部落形式存在。

胡漢雜處的形勢,使得幽州的文化在河北也是一種異類,與成德、魏博都大為不同。

“控鶴軍還是要好好抓一抓。”陳誠突然說道:“聖人要清理幽州戶籍,或惹得很多人不滿,控鶴軍不能有變。”

範河一聽,覺得這還真不是小事,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幽州鎮的戶口,如果單從籍冊上來看,多集中於最南部的瀛、莫二州。但歷代盧龍軍節度使的理所都在幽州,且其徵募軍士也多在幽州左近,不覺得可笑麼?

一次次對外征戰,死了無數軍士,有的甚至被成建制殲滅,但節度使一回幽州,居然在只佔幽州鎮戶口三成的幽、順、檀、薊、平、涿等州,隨便就能徵兵幾萬,還不是一次兩次,問題出在哪裡?

範河是跟著邵嗣武一路西進的,沿途遇到的部落太多了。

不少部落其實已經會種地了,但他們依然是原始的頭人權力體系,只給節度使上供,其餘一概自治。遇到徵兵之時,也會送一些丁壯到幽州。

也就是說,這些部落頭人與幽州節度使之間處於一種妥協狀態。部落是我家的,我給你上供財貨,給你提供兵員,其他的事你別插手,雙方達成了默契,相安無事多年。

晉人入主幽州後,一切照舊,沒有動這些在幽州本地關係網十分複雜的部落頭人、土著豪強。除非他們作死,敢不上供,不服兵役,或者直接造反。

如今邵樹德也要對他們動手了,而且這會確實也是最好的時機:攜大勝之勢,以數十萬大軍威壓,逼迫這些人交權。

不然的話,等到禁軍陸續撤走,事情反而複雜了。

“我聽聞,幽州有蕃胡數十姓,尤以高、安、史三姓戶口最盛。”範河說道:“昨日陛下大閱諸軍,這些頭人也來了。如果他們懾於大軍兵威……”

“不能全指望他們主動服軟。”陳誠擺了擺手,說道:“還是得做好兩手準備。控鶴軍你要把握住,蕃兵盡數打散,別讓他們串聯。待頂過了這陣,他們也就沒鬧的心氣了。”

幽州蕃胡大族,高氏其實是高句麗人後裔,或許還是宗室,號召力不小。但他們其實也是漢化程度最深的部落,甚至早就不是部落形態了,而是地方土豪。

史氏則是突厥後裔,原本姓阿史那。憲宗朝平定淮西立下大功的山南東道衙將史用誠就是阿史那氏,功勳卓著的李光顏是突厥阿跌氏族人,其母、其妻都是阿史那氏。

安姓則是典型的粟特人了,即昭武九姓出身,一度在幽州極其興盛。

“清理完戶口後,陛下會怎麼做?”範河問道。

“陛下料這些人不一定會乖乖就範,多半還是要動粗。”陳誠說道:“一旦動了手,就由不得他們了。很多人可能要被貶為奴婢,賜給府兵。”

“現在當府兵也太賺了!”範河驚道。

一丁授田一百五十畝,前幾年還當你是募兵,繼續發餉,待過渡期完成後,田地差不多也開墾出來,進入穩定收穫期了。原本桎梏府兵田產收入的主要因素就是缺乏部曲,現在也慢慢給你解決,勢必將吸引部分人去當府兵,因為這條件確實很不錯了。

“先前歸德、龍武二軍很多人不願轉為府兵,一大原因便是遼東地廣人稀,弄不到人給他們耕作。”陳誠說道:“現在一步步給他們解決,這就打消很多人的顧慮了。”

“陛下謀事,可真是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所慮深遠,吾不及也。”範河嘆道。

陳誠暗哂。

到底是武夫,咋說話的呢?你要是“及”得上陛下,是不是也想坐坐天子的寶座?

“你知道這事就成。弓弦、箭失控制著點,盯緊點。”陳誠囑咐道。

“放心。”範河說道:“幾十萬大軍,那些土豪還翻不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