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兒子走到虹橋邊上後,邵樹德便回去了。

虹橋橫跨東西,一邊是上陽宮本體,一邊是西邊的西上陽宮或小上陽宮——國朝改為永壽、椒房二殿。

邵樹德停留在虹橋之上,看著靜謐的河水。

雖然已經升任指揮使,但夏魯奇依然忠誠地護衛於側,與數年前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看著別人一個個建功立業,你羨慕嗎?”邵樹德聲音很輕,也透著一股子疲憊。

執掌天下的開國雄主,想做什麼做什麼,想殺誰殺誰,想玩什麼女人,那個女人哪怕有深愛的情郎,也要按照聖人的喜好擺好姿勢。

但他心中的憂愁、恐懼,又有誰人能知道呢?

群狼環伺之中,狼王即便老了,也不能顯露出絲毫疲態,因為這個狼群沒有規矩,或者即便有規矩,群狼們也有意無意地不想遵守。

一隻狼、兩隻狼不遵守,或許沒什麼,打殺了便是。可如果群狼都不遵守呢?那就已經是風氣、價值觀了,規矩是無法束縛他們的。

夏魯奇護衛聖人多年,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瞭解他生活的點點滴滴,甚至能一窺內心真實的想法,這是宰相們都難以做到的事情。

狼王並不避諱他什麼,一直將他視為腹心。

“朕明日會遣使前往淳化坊,冊封令堂為臨淄縣君,以酬君之功勞。”邵樹德說道。

“臣謝陛下隆恩。”賞給自己的,夏魯奇還可以推卻,但賞給母親,他還真不好推。

邵樹德笑了笑。

他知道,賞給夏魯奇的很多財貨,他都沒用,除了接濟宗親、鄉黨之外,都堆放在家裡。

有人評價夏魯奇“居富庶之地,無奢侈之心”,這是真的。

他這種人,拿錢財收買不好使,更何況他壓根不缺錢。

他還是個厚道人。

李存勖曾賜朱友謙丹書鐵券,後來起了殺心,要誅戮其滿門。夏魯奇領受命令上門,友謙妻張氏取出鐵券,夏魯奇羞愧難當,但他還是執行命令了。

有是非觀,忠誠武勇,堅決執行命令,哪怕不合理,這樣的人,哪個君主不愛?

“你是有本事的。”邵樹德說道:“將你留在身邊,是朕太自私了。”

“陛下何出此言?”夏魯奇不解道。

“聽聞你閒時便在讀書?”邵樹德問道。

“是。”夏魯奇並不隱瞞,銀鞍直長駐大內,跟著皇帝走,可以借閱各種書籍,夏魯奇很喜歡看書。

“有沒有想過主政一方?”邵樹德問道。

夏魯奇是百人斬,曾有人將他比作呂布,但呂布治理地方的本事卻不怎麼樣,而且根本沒這個意識,經常放縱士兵燒殺搶掠,將百姓視為豬狗。

典型的軍閥武夫。

夏魯奇比他好多了。

就連歷史上對武人一貫沒好話的歐陽修都說夏魯奇“為政有惠愛”。

薛居正也說他“性忠義,尤通吏道,撫民有術”。

歷史上出鎮遂州,臨行前百姓紛紛攔著,不讓他走,於是繼續留任——但也因此失了性命,被造反的孟知祥攻破遂州,自刎而死。

至今遂寧的別名“斗城”也因夏魯奇而來。

與呂布偌大的名氣相比,夏魯奇幾乎可以說是默默無聞,說到底還是缺乏文學作品吹捧。

“沒想過。”夏魯奇搖了搖頭,道:“臣若走了,陛下身側由誰來護衛?”

“種彥友、折從遠都是皇親國戚,武藝也不差,他們不行嗎?”邵樹德問道。

夏魯奇不答,只看著邵樹德。

“朕又何嘗捨得放你走。”邵樹德感慨道:“不過,你要封妻廕子,就必須要有戰功,朕卻不得不放你走,朕不能這麼自私。下個月有女真、靺鞨野人抵京,你帶帶他們,朕再給你配一些禁軍骨幹,西征時就是你的兵。”

這支部隊確實是有的,且來源很雜,各個氏族都有。總人數大概在兩千上下,由朝廷發給器械,再由樞密院派人粗粗訓練一下,讓他們知道軍中規矩。

邵樹德要求不得濫竽充數,一定要派出精壯勇悍之輩,否則嚴懲不貸。

在剛剛攻滅契丹、渤海的當口,諒他們也不敢造次。

“臣遵旨。”聽聖人這麼說,夏魯奇眼眶微紅,應道。

邵樹德拉著他的手,在西上陽宮內轉悠著。

他不厭其煩地指著各處,說原來是什麼樣子,現在又是什麼樣子,最後把話題引到天下局勢上。

夏魯奇偶爾插話,大多數時候默默聽著。

聖人對天下百姓的功勞,他一一看在眼裡,比起朱全忠、李克用之輩,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臨近今晚的寢殿椒房殿時,嬪御蕭氏出來迎接,向夏魯奇行禮。

夏魯奇側身一避,回禮。

事實上在宮中,就連皇子見到夏魯奇也要行禮,這是邵樹德特別要求的。

勇士不愛錢,那就給地位、給榮譽,讓人死心塌地,邵聖玩這一套玩得賊熘了。

邵樹德朝夏魯奇點了點頭,進了椒房殿。

夏魯奇又仔細檢查了一下防務。黑暗中每個角落的暗哨所在位置都走遍了,這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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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日,會有第一批車隊前往西京。你有什麼要帶的,可遣人提前報上去。”衝刺結束之後,邵樹德疲累欲死。

蕭氏睜著滿是春意的媚眼,問道:“陛下要幸長安多久?”

“長安是西京,得住上一陣子。政事堂、兩樞密院、理蕃院、六部九寺主要官員都去。蕭相算是年輕的,也得去。”黛孃的…有點大,邵樹德損失了太多元氣,這會想睡了,隨口說道:“公卿勳貴、皇子公主、後宮嬪御大多要跟著去。具體住多久,看何時西征了。”

“陛下何不擇一良將西征?萬里之遙,餐風露宿,甚是辛苦。”蕭氏問道。

“現在征戰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邵樹德半睡半醒間,迷迷湖湖地說道:“以往是真的餐風露宿。現在麼,朕的大帳比一般的殷實人家還要華麗,諸般用度更是他們無法享受的。吃苦?吃什麼苦?黛娘你陪著朕西巡,就連女人都有的幹了。”

蕭氏臉一紅,剛想嬌嗔兩句,卻見聖人已經打著呼睡著了。

蕭氏幫邵樹德蓋好薄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鑽入他的懷中,但並無睡意。

她父親是宰相蕭蘧,只比聖人小一歲,肯定要跟著去了。

其實,看跟著聖人西行的官員名單,就能得知未來十年朝堂的格局。蕭氏出身世家,對這些再敏感不過。

看京中最近傳出來的風聲,秦王當太子已經板上釘釘了。蕭氏覺得該找個機會與父親通通氣,秦王只有寥寥幾個妻妾,正妻是樞密使家的女兒,小妾卻是小門小戶,甚至橫山党項出身,門第並不高,準確地說是沒有門第,這就可以想想辦法了。

誠然,在一百多年前,蕭氏這種門閥之女從來沒有給人做妾的道理,但今時不同往日,有些事情沒法說,說多了丟人。更何況那是太子,身份不同,沒什麼丟臉的。

可惜十五娘了。最近十幾年族中最出色的女子,因為自己久無所出,便被送進了宮。而聖人居然毫不客氣地就收下了!

想到這裡,不知道怎地,蕭氏想起了小姐妹韋氏。

聖人剛剛封九皇子為忠聖郡王,併為他說好了一門親事:郡王妃就出自韋氏嫡女。

蕭氏估摸著,韋氏在朝中青黃不接,後繼乏人,這是打算紮根邊疆,與塞王合流了。

自甘墮落?還是另闢蹊徑?

就在上個月,七聖州北部又發生叛亂,甚至還有室韋人南下劫掠,為沙陀兵、奴部和七聖州聯合鎮壓。

這樣一個局勢並不穩定的地方,去了有什麼意思?

而當地局勢的不穩,似乎也觸動聖人的某種心緒。繼護聖郡王、忠聖郡王、奉聖郡王、捧聖郡王之後,又下令組建迎聖郡王府、保聖郡王府、禮聖郡王府,分別冊封十二皇子邵莊敬、十八皇子邵義常、十九皇子邵寧儉為郡王。

十二皇子生於建極元年十一月,母唐淑獻皇后何氏。

十八皇子生於建極八年八月,母月理朵。

十九皇子生於建極八年十一月,母菩薩奴。

月理朵、菩薩奴就算了,何氏那個騷娘們,曾經母儀天下,卻不知廉恥,為新朝天子生下二子一女。想到這裡蕭氏就氣得流眼淚,聖人寧可在那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肚皮上使勁,也不肯寵幸她,是我不夠大嗎?

當然,以上或許還不算什麼,誰不知道聖人的癖好?氣也就氣一時,真正讓蕭氏無法理解的是,河中柳氏、薛氏這兩個搖搖欲墜的門閥,居然也在打塞王群體的主意。

其中一個甚至還是銀鞍直指揮使夏魯奇的妻妹,今年才十二歲。

這些過氣世家,難不成真的放棄中原了?想在草原上使勁?

身旁鼾聲如雷,聖人已經沉沉入睡。

蕭氏心中煩亂。她感覺這個天下有點陌生了,草原、遼東甚至西域,聖人大半時間圍繞著被他稱為“三北”的區域打轉,投注了太多精力在上面。

聯想到聖人之前的種種言行,他一直鼓勵草原與中原互相通婚,即內地大族娶草原酋豪之女為妻,草原貴族子弟娶中原世家之女為妻,為此不惜讓皇子做出表率,比如六皇子的正妻就是契必氏。

這不就是一個大號北朝麼?

蕭氏調整了一下姿勢,輕輕摟著邵樹德,心中暗想或許該跟著聖人的馬鞭所向,蕭家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

這時她突然又有些煩。一個嫁出去的女子,還要為孃家這般操心,真的心累。更鬱悶的是,她連子嗣都沒有,想想就洩氣,這麼忙活圖什麼?

聖人雖然是武夫,但心中跟明鏡似的。或許就因為蕭家一直在中樞鑽營,不太配合他的大政,才不給我子嗣。

蕭氏嘆了口氣,摟緊聖人,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