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耳山、錯甲山一帶的部族在建極十年時便已歸順。”

“達旦泊、野馬泊、可汗泉附近的十餘部族,在去年或被討平,或遣使入貢,歸順朝廷。”

“今歲又討平綿泉、鏡泊、公主城、眉間城一帶的部族,通往回鶻衙帳的大門,已然敞開。”

地斤澤之內,北衙樞密副使王瑤挑重點彙報著過去三年的成果。

“韃靼人怎麼像地裡長出來的一樣,討完一批,又冒出來一批。”邵樹德皺著眉頭,道:“朕依稀記得,當年曾經打到過回鶻衙帳,沿途並無那麼多部族的。”

“陛下,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王瑤陪著笑臉說道:“韃靼西遷,晝夜不停。打掉一個部落,其部眾四散,只會被其他部落吞併。而空出來的草場,如果長期無人問津,也會被人一一佔去。”

“確實是這個道理。”邵樹德說道:“割完一批又一批,只要空出來草場,他們就像兔子一樣繁殖起來。一旦人口增多養不活了,就要四處劫掠。”

其實和中原一樣,只不過草原環境惡劣,生產力低下,這種情況來得更快而已。不給他們減丁的話,短短三十年,就能給你冒出來幾萬馬匪——月理朵十四歲就嫁給了阿保機,草原上結婚還早,三十年搞不好就是兩代人了。

“明年攻黑城子,儘量收攏牲畜,作為一道進軍路線。”邵樹德吩咐道。

“臣遵旨。”王瑤回道。

下達完命令後,邵樹德翻身上馬,檢閱榆林、沃陽二宮集結至此的侍衛親軍萬餘人。

他們是奉詔南下的,與地斤澤、庫結沙、橫山野利、沒藏二部的丁壯一起進行秋狩。

這是草原傳統專案,既可增進感情,又能訓練軍隊,打獵都是其次了。

王瑤遠遠看了一番,隨後便與各蕃漢官員們喝茶閒聊。

他對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比較滿意。

樞密院的工作,其實沒有多繁重。他是藩帥家庭出身,小時候習文練武,一樣都沒落下,對於各種文牘工作都很熟悉,應付起來並不吃力。而且在這個位置上,還能攢下不少交情,與各路大老談笑風生,總體還是不錯的——禁軍大將不是很願意進樞密院,因為這會讓他們失去帶兵打仗的機會,進而沒了立功封爵的機會,一般而言,只有那種養老的勳貴才會到南北衙樞密院任職,比如李唐賓。

今天趙匡凝也來了,王瑤特地與他打了個招呼。

兩人一個是前荊南節度使,一個是河中節度使,過往經歷相似,如今身份地位相當,關係其實很不錯。

“聽聞前往高麗的使者回來了……”王瑤端著茶碗,目視前方,輕聲說道。

高麗就是摩震國舊名,一般情況下人們還是習慣稱弓裔所立之國為高麗,畢竟那位“菩薩”改的國名有點離譜。

“是。”趙匡凝亦低聲說道:“李守信出使,聽聞受到了禮遇,王建也從鶻巖城退兵了。尹瑄守禦孤城數月,聖人下旨褒獎。”

“弓裔遲早還要來。”王瑤說道:“他之所以退兵,只是摸不清楚朝廷的態度,心中畏懼罷了。待攻滅百濟和新羅,麗兵還要北來。”

趙匡凝同意他的看法。

大夏置樂州後,將滲透進浿水北岸的高麗人盡數驅逐。又沿河修繕城寨,即當年本地豪族修建的所謂“長浿十三城”,固守的意圖十分明顯。

高麗人一向是不要臉的,你退讓了,他就喜歡得寸進尺,這次退兵,確實有可能是看到了攻打百濟、新羅的好機會,暫且隱忍罷了。

“鶻巖城事態平息,中書的諸位宰相們一定很失望吧?”王瑤又笑道。

“未必。”趙匡凝哈哈一笑,道:“徵高麗與徵西域,都挺遠的。萬一聖人起了興致,置西域於不顧,親征高麗呢?那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從長安到平壤,怎麼著也得幾千裡。

而從長安到尹州,四千餘里;到高昌回鶻的老巢西州,五千餘里。這個距離,與徵高麗大同小異,差不了多少——從長安到唐安西都護府所在地龜茲,七千裡,到碎葉,九千里(高宗末、武后初,碎葉鎮一度取代焉耆為安西四鎮之一)。

“說得也是。”王瑤道:“這幫毛錐子啊,就是想得太多。今上這種人,又怎麼可能被他們所影響?”

不料趙匡凝卻嘆了口氣,道:“毛錐子們倒也不全然有錯。前唐太宗李世民在貞觀十八年親征高句麗,而貞觀又有幾年?”

王瑤一愣。貞觀總共只有二十三年!

“不至於吧?”王瑤說道。

“噤聲。”趙匡凝不願再談這個危險的話題了。

他們現在是樞密院的文職武官,手頭沒有半分實力。一旦有變,那是叫天天不應,叫你地不靈,如之奈何。

“也是啊。”王瑤尷尬地笑了笑,轉移了話題,道:“南邊的鄭仁旻,似乎有動作啊,會不會拖累西征?他又怎麼敢的?”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趙匡凝喝了口茶,道:“南詔窮兵黷武,又連遭失敗,名臣重將被前唐殺戮一空,朝堂之上心向蒙氏的人大為減少。新君繼位之後,難免大權旁落。但即便如此,鄭買嗣也得國不正,五華樓下殺蒙氏王族八百餘口,連襁褓小兒亦不放過,為何如此兇殘?”

“他怕,他沒有把握。”王瑤說道。

“對,就是這個道理。”趙匡凝道:“鄭買嗣害怕蒙氏後人復國,於是痛下殺手。但如此酷烈的手段,同樣會激得國中不滿,以至群情洶洶。鄭仁旻繼位之後,沒有乃父的聲望,局勢只會更加不堪。你若是他,會怎麼做?”

“只能搏一把了。”王瑤說道:“如果外戰大勝,尤其是擊敗中原宿敵,必可威望大增,局勢趨於穩定。”

“這就是我說的鄭仁旻的難處了。”趙匡凝點了點頭,道:“天子這個位置,可不好坐啊。有時候就是個火坑,任你在下面時如何權傾朝野,風光無限,可一旦坐上去,立刻成為眾失之的,沒點能耐的,只會焦頭爛額。”

王瑤默默點頭。天子如此,當年的節度使又何嘗不是這般?當官為了什麼?富貴啊!可若當了節度使,卻要散盡家財,乃至貸款發賞,還落個朝不保夕,這個官做得又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當個臣子,誰當皇帝不都得用他們?說不定還能落點好處,家勢愈發尊貴。

“大長和國若起兵,聖人一定會有雷霆之怒。南方各路兵馬,怕不是要蜂擁南下,鄭仁旻實是找死,看不清局勢。”王瑤搖了搖頭,嘆道。

“他整日裡與大臣們鬥來鬥去,本就心力交瘁,哪還有心思管別的?”趙匡凝嗤笑一聲,道:“再者,南詔或瞭解一點黔中、嶺西的情況,對其餘各道,多半就不甚瞭解了。他有誤判,其實也很尋常。再者,南詔之時,與前唐打來打去,膽子大得很哪。”

“這可真是找死了。”王瑤也笑了,說道:“禁軍諸將聽到,一定十分欣喜。”

“可能不止他們欣喜。”趙匡凝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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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狩一連持續了五天。

地斤澤草原之上,殺聲連天,萬馬奔騰。

邵樹德策馬踏過一條小河,濺起無數水花。

說實在的,他還是喜歡在空曠的原野之上,指揮數萬乃至數十萬大軍,看到無數勇士在他號令下衝殺的場景。

直讓人心胸開闊,豪情萬丈!

但秋狩終究結束了。發下一批賞賜後,他遺憾地看了看廣闊無垠的草原,下令班師回朝。

回程不再繞路了。

從地斤澤南下,於九月十五抵達夏州。然後經烏延城、木瓜嶺、寧朔縣、屏風谷、蘆子關、塞門鎮等地進入延州。

沿途走得很慢,偶爾會停留個幾日,調研橫山党項的情況。

改土歸流的工作其實一直在進行著。手段比較柔和,總是尋找各種契機,潤物無聲般地吃下一塊又一塊土地和人口。鄉、裡、村緩慢但堅定地設立著,掌握在州縣手裡的人口越來越多,直接聽命於野利氏、沒藏氏的人口越來越少。

野利、沒藏二部也不是傻子,當然能意識到朝廷的動作。但他們也沒有反抗,或許是不敢,或許是沒必要。

這是一場君臣間無聲的較量。較量的結果很明顯,而邵樹德也慢慢看清楚了野利、沒藏二氏的真實想法——他們已經放棄了,願意以部民換取自己一家一姓的富貴。

橫山百姓的農業水平也有了長足的進步。曾幾何時,畝收只有四五斗,與南方的蠻獠差不多了,實在不像話。經過多年的改進,如今已能做到八斗以上的畝收,部分良田可以一斛以上。

如此巨大的進展,都是在理蕃院及州縣官吏的幫助下達到的。橫山党項的老百姓們也知道誰能給他們帶來好處,改土歸流的工作就愈發順利了。

九月底,邵樹德抵達了宜君縣,宿於縣北玉華寺。此時,他得到訊息:大長和國主鄭仁旻遣使入朝,求娶大夏公主,兩國永為盟好。

“鄭仁旻這廝,當真毫無廉恥。”邵樹德將鴻臚寺轉呈的國書扔在地上,冷笑道:“朕丟不起這人,讓使者滾蛋。另,召李唐賓、朱叔宗來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