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行人就收拾好行李,將其放在驢車上,整隊出發。

行人、徵人、徵客,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即出征計程車卒。

劉仁遇吃下最後一口胡餅,擦了擦手,提起橫刀,護送這些人上路。

“都老實點啊,別想不開。”劉仁遇看了看他的護送物件,提醒了一句。

“你這廝,以前也沒見這般聒噪。”一名軍士罵道:“又不是去送死,我等如何會作亂?”

“劉仁遇運氣好,還在州軍裡廝混,如今神氣了。”

“他女兒成了寡婦,家境一落千丈,我倒要看看他以後還怎麼神氣。”

“我等是去當衙兵,何必與此人置氣呢?”

軍漢們七嘴八舌,陰陽怪氣。

劉仁遇搖搖頭,不和他們一般計較。

洛陽這邊有足足兩萬降兵。都教練使衙門陝州院派人過來進行了整頓,數月過後,都差不多老實了。

這次接到任務,劉仁遇帶著三百州兵護送兩千人東行,補充戰損。

其實不止老劉了,接下來一段時間,陸陸續續會有大批降兵東行,陝州院也會調撥一批訓練好的新兵送往鄆鎮,完全各部建制。

向東走了數里後,洛陽已經遙遙在望。

千金池的工地上,人頭攢動。天剛矇矇亮,這裡就已經聚集了三千多來自偃師縣的夫子,開挖陂池、溝渠。

千金池是一個半人工湖泊,位於谷水、澗水交匯處,本來就是一處低窪溼地。在過去的大半年時間內,河南府徵調偃師夫子,將其開挖成了一個湖,蓄水後經渠道向東,流入宮城內的九洲池,再經渠道流出。

九洲池是現成的,不需要多麻煩。早在去歲冬天的時候,東都畿汝節度副使封渭就徵調河南縣夫子進行清淤,基本恢復了舊觀,庫容甚至還略有擴大。今年準備種上荷花,如此一來,九洲池既可作為宮城用水來源,又是一處不錯的觀景聖地。

千金池南邊還有一個水庫,本上陽宮舊池(秋池),乃引谷水、洛水而成。多年未曾打理,破敗不堪。邵樹德初見時,見渠道淤塞,水池乾涸,湖底落滿了枯枝敗葉,甚至還有多具骸骨,遂命整飭。

封渭主導洛陽建設後,一直謹記夏王最高指示,將恢復洛陽的城市水系作為首要任務來辦。故徵調洛陽縣夫子,對其進行清理、疏浚,如今也差不多了。

城市中央其實還有個魏王池,如今叫夏王池了。這個湖泊倒沒有乾涸,但也多年未曾清淤。連帶著周圍的溝渠,全部交由鞏縣徵來的夫子清理。

洛陽曾經是一個花園城市,蓋因水系發達,花草林木眾多。

以上陽宮為例,王建曾有詩云:“上陽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宮處處流。”

宮內有大量常青的松柏,同時也移栽了桂、橙等南方植物,故“不曾秋”。

元稹又有詩云:“月夜閒聞洛水聲,秋池暗度風荷氣。”

在上陽宮內,能聽到洛水流淌的嘩嘩聲,秋池水庫內栽滿荷花,能聞到清香氣息。

這就是一個著名的水景宮殿群,高宗下令修建。因為景色太過秀美,宮殿太過華麗,主持修建的韋弘機在完工後就被彈劾,背鍋去職了。

整飭千金池、九洲池、秋池、夏王池外加眾多溝渠,是過去一年間的主要工作。預計今年仍將為此奮戰,並恢復湖泊、水渠旁的植物景觀。

孫儒禍害洛陽時,城內的參天大木受損嚴重,封渭打算從城西的禁苑中移栽大木速成。

禁苑者,其實就是皇家獵場,位於洛陽城西,由面積廣闊的森林、草場、河流、溼地組成,景色也非常美麗。

行人們穿過一片廢墟的洛陽東行。

劉仁遇往兩邊瞧了瞧,漕渠清淤工作還在繼續。清理好的河段上已經有船隻在航行,滿載碎磚破瓦、朽爛木料,運往城外。

碎磚破瓦可以用來修路,也可以用來加固河堤、陂池。洛水、尹水、谷水可不怎麼溫順,經常發洪水,在洛陽城內形成災患,這些水利工程還是非常必要的。

重建洛陽可真不容易,還不如異址新修呢。劉仁遇知道漢魏洛陽城在東面,與前隋及國朝的洛陽城不在一個地方,如此折騰,河南府百姓的徭役是斷不了了,甚至還要徵調其他州縣的百姓過來上役。

怪不得打了一年仗,河南府、汝州的夫子就沒接到徵召命令呢,甚至部分參與洛陽重建的鄭州夫子也未被徵發。

清理出來的地方已經有新建築出現了,但很少,吸引劉仁遇目光的是一座風格怪異的宮殿。

此殿位於上陽故宮南緣。正面入口處有一石質大平臺及臺階,臺階兩側有牆,牆下有匠人,似乎準備凋刻什麼東西。

臺階上邊是一座方形穹頂建築,不大。建築前有石柱,也不知道耗費了多少人力。劉仁遇隱約有印象,唐鄧隨節度使折宗本強令俘獲的淮軍降人開山取石,船運輸往洛陽。因為工期過苛,淮人苦不堪言,逃入山者甚眾。

唉,都是幫可憐人。

石柱很多,也有人在凋刻圖桉。大殿四角各有一塔樓,塔樓之間有柱廊。大殿上開了不少窗戶,窗戶上緣也是拱形的。大殿四周看起來還有花園、涼亭之類的附屬建築,風格都很怪異。

劉仁遇不是沒有見識的人。汴州作為關東第一大都會,胡人很多。就粟特人來說,他們的長相、衣著、房屋當然有自己的特點,甚至連墓葬都和漢人不一樣。在劉仁遇看來,這個不大的宮殿幸好偏處一隅,不然太影響整體美觀了。莫不是夏王用來私藏粟特、回鶻、韃靼美人的?

行人繼續向前,而剛才被劉仁遇吐槽過的宮殿內,摩尼法師正在向一眾弟子們“傳道”。

“這個我稱之為圓的外切。”摩尼法師指著一處窗戶,耐心講解。

他身邊跟著一位助手,手裡拿著一卷紙,紙上用蘸了墨的鵝毛筆畫了很多圖桉,旁邊寫滿了數字——夏王說這是天竺數字,非常好用,摩尼法師同樣這麼認為,在向學生授課時也用這些數字講解。

摩尼法師最擅長的其實還是神神鬼鬼的宗教知識,但夏王不讓他講。

第二大本領是通曉大食、突厥、波斯等地的語言文字,這個可以教,目前也有人在學。

但他最為夏王看重的其實還是幾何知識。他編纂了一份教材,夏王審閱後,改了其中一些術語並固定下來,比如點、直線、平行線、三角形、多邊形等,然後刊印成冊,教給學生們。

參與學習幾何知識的一共有十餘人,多關西“勳貴集團”子弟。摩尼法師教得很用心,同時也愕然地發現,夏王竟然也比較瞭解這些被他稱為“平面幾何”的知識,他以前到底是幹什麼的?絕對不是武夫那麼簡單。

幾何知識可以用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這座借用了漢代未央宮殿名(“合歡殿”)的建築,就大量用到了平面幾何知識,對學習了幾年的生徒們也是一次寶貴的實習機會。

直線、圓、弧形、三角形、多邊形等等,怎麼設計、計算、組合,都是有講究的。一個不好,就會釀成質量事故,所以反覆計算、反覆修改設計,直至最終完善。

夏王為了推廣幾何知識,真是用心良苦。合歡殿絕對不是他拿來享受的,摩尼法師可以作證。

東都節度副使封渭此刻就站在殿外,眉頭緊鎖。

他對這座殿室很不感冒,覺得太醜了,為此甚至一度找理由,拖延撥付人力、材料。

不過在夏王的干涉下,最終還是繼續了。整個殿室已進入收尾階段,目前已經在貼琉璃瓦。內部牆壁則有畫師進駐,開始作壁畫,外牆有人凋刻浮凋,四周的花園、涼亭也在慢慢開工建設之中。

“合歡殿北邊的林子得稍稍弄大一些,再挖條小河,把這破殿隔開,委實太難看了。”封渭抬頭看了看四個尖頂塔樓,幾乎要把臉捂住。

“什麼三角、圓錐的,胡言亂語。”封渭嘆道。

武夫的審美實在太奇葩了。偏偏他們還掌握著刀把子,誰敢笑?他要任性,別人只能陪著他任性,還得笑著說好。

“唉!”封渭跺了跺腳,離開了合歡殿建設工地,前去巡視暗渠的開挖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