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賓抵達了鄆州。

他現在比較尷尬。

夏王親征鄆州,一會指揮這個,一會任命那個,幾乎把他這個濮州行營都指揮使都給架空了。

作為一方主帥,最煩的就是這個。但能有什麼辦法?聰明一點的話,就當好幕僚的角色,暗暗查漏補缺,在不著痕跡的情況下,圍繞夏王的作戰意圖,將其完善。

夏王不可能一直待在這邊,他遲早要去河陽或晉絳,等他走後,再全面接手不遲。

不過,眼下也不是一點事不能做。

“韓將軍,城內軍士是否可靠?”李唐賓找了個機會問道。

韓洙看了看李唐賓帶來的兩三百親兵,道:“都頭,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雖說朱珍清洗過,但保不齊還有心向朱全忠的人。兩軍交戰之時,萬一來個‘我軍敗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所以我親自來了,實在是不放心。”李唐賓說道:“不許出戰。城門交給可靠之人戍守。其餘將士,除輪戍城頭之外,盡數待在營中,不得喧譁。若有異動,即刻上報,我來捕殺。”

“遵命。”韓洙立刻應道。

留守鄆州的主要是衙內軍一部五千人。另外一部分跟著南下了,由軍使李彥威統率。此人更不能留守鄆州,畢竟跟朱全忠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父子,雖然這會改回本名了,但誰知道會不會再出么蛾子。

這種事,不能賭,所以被邵樹德帶走了。

“都頭,還有一事……”韓洙有些吞吞吐吐,不願明說。

“說。”李唐賓看著他,心中有所猜測。

“朱珍已至壽張縣。按照大王之命,捧聖軍要至長清,歸齊州招討使封藏之指揮。但朱全忠既已南下,壽張、鄆城、陽穀無兵戍守,濮州天興軍亦只有五千人,還不怎麼能戰,這一片有點危險了。”韓洙說道。

果然!和李唐賓自己的猜測對上了。

“立刻將捧聖軍截下,令其屯於壽張。”李唐賓毫不猶豫地給跟來的行營僚左下令。

幕僚微微有些皺眉。

捧聖軍東行是夏王的命令,主公這麼做,雖說符合戰場形勢,但是不是過於桀驁了?有些時候寧可打敗仗,也不能在政治上給主君留下不好的印象啊。

“即刻下令。”李唐賓催促道:“大王令朱珍東行之時並未收到全忠南下的訊息,若知曉了,一樣會這麼做。勿疑,大王不是心胸狹窄之輩,速發牒文至捧聖軍。”

“遵命。”幕僚拱手離去。

韓洙有些佩服。

隨著勢力逐步擴張,夏王的權勢、威望愈發強大。以前敢隨便說的話,現在都得斟酌一下了,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都不需要夏王特別做出什麼表示,大勢若此,沒人敢違逆。

“等等。”李唐賓又喊回了幕僚。

幕僚不解其意。

李唐賓手撫劍柄,定定地站了一會,補充說道:“給封藏之傳令,棄守長清,護國、忠武二軍退至平陰一帶鞏固防線。”

“給郭紹賓、張筠傳令,堅銳軍守好盧縣、濟州關。若有餘力,可遣少許精兵出戰,稱一稱朱全忠的分量。”

“給邵倫,賀瑰傳令,徵發濮州土團鄉夫,配合天興軍守好門戶。大河沿線勤加巡視,謹防還有賊人突入。”

一口氣補充了多條命令,幕僚已經讓人攤開紙筆,記錄了起來。

仔細剖析一下這些軍令,便可以看出李唐賓是以穩住陣腳為首要目的。

王師範出動了多少人馬還未搞清楚。根據戰前訊息,齊鎮正規部隊五萬餘人是有的,而且騎兵比例不低。如果他們徵發鄉勇,湊個十萬以上問題不大。

如今朱全忠又帶著人馬南下,進佔東阿,已近陽穀。其人號稱五萬大軍,或有不實,但大家判斷兩萬人上下還是有的。至於戰鬥力如何,還得試一下才知道,在此之前絕對不能輕敵。

另外還有一個隱憂。

朱全忠從魏博南下,那麼魏博武夫是什麼態度?會不會跟著南下?雖然可能性很小,但不得不防,這就是給邵倫、賀瑰下令巡河的緣由了。要是有人跟著南下劫掠一把呢?搶東西嘛,大家都喜歡。

再盤算下自身的兵力。

衙內軍五千守鄆州,李唐賓不願讓他們出征,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忠武軍趙巖部,目前還有接近七千人,兵馬新舊參半,出鎮作戰的戰鬥力也就那樣。

護國軍還有七千多,戰鬥力比忠武軍略強,但士氣似乎比忠武軍還低。這問題不是出在戰場上,在於夏王長期酷烈壓榨河中,引起了當地人的極大不滿。這也是去年夏王派人幫王瑤鎮壓局勢的主要原因。

堅銳軍已經是“三姓家奴”了,活脫脫的老油子部隊,目前還有六七千人。打仗就是應付差事,要錢要糧卻很積極,指望他們扛起大任不現實。

朱珍的捧聖軍就軍齡來說,比龍驤、廣勝等軍還要短。但上下一體,朱珍又把他費心打造的精銳部隊英武都補入其中,目前還有一萬一千餘人,上下一體,形同私兵。

至於捧日軍,戰鬥力比捧聖軍還差,應該是目前屯駐在鄆、兗諸鎮的各支部隊裡最差的。況且他們也不歸李唐賓指揮,這會正在押送鄆州俘虜回汴州,順便取一批糧草、器械回來,無法投入作戰。

滿打滿算四萬人出頭,戰力可疑,心思可疑,李唐賓的決策並沒有任何問題。

滿地的牛鬼蛇神,全靠夏王壓著。若他老人家出點事,李唐賓自問收拾不了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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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阿縣城內,劫掠已經結束。

朱全忠的部隊與早期的巢軍到底還是有些區別的,沒有雜亂無章一擁而上地劫掠,而是有秩序地燒殺搶掠,但看起來似乎更冷血。

城內百姓的財貨被搶掠一空,到處都是屍體,這是奮起反抗的百姓,全都做了刀下之鬼。

婦人被裝到車上,打算拉走,分配給軍士。

“大王,王將軍遣我來報,已入陽穀縣境,俘獲甚眾,得精壯三千,正遣人押來。”一名信使衝入城內,稟報道。

不料朱全忠聽了眉頭大皺,道:“此等精壯之妻多被擄,王殷為甚不肯一起完聚發來?這個比殺人那個重!當破賊之日,將頭目、軍人一概殺了,倒無可論。擄了妻子,撥將精漢來我這裡,陪了衣糧,又費關防,養不住。”

老朱的意思很明瞭,你若全殺了倒沒什麼,可搶了人家妻子,還把精壯發到他這邊來,這是何意?

被搶了妻子的三千精壯,他要費多大勁來收服人心?除非學秦宗權裹挾這些人再去搶另外一波人的妻子,盡情釋放人性的惡,讓他們徹底墮落為獸兵。

但朱全忠還不想這麼做。

燒殺搶掠是權宜之計,最終還是要正規化的。這會讓軍士們樂一樂,後面還是要有塊地盤,讓大夥收收心,正規化,如此才能有前途。

“給王殷寫份牒文。”朱全忠吩咐道。

敬翔領命,攤開紙筆。

朱全忠想了想後,說道:“俘獲甚眾,難為囚禁。今差人前去,教你將精銳勇勐的留幾百,若系不堪任用之徒,就軍中暗地去除了當,不必解來。”

敬翔稍稍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寫完了。寫完後就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使者拿了牒文後,便與領命而去的蔣玄暉一起上馬,朝城外奔去。

“朱珍有訊息了嗎?”朱全忠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問道。

“還在接觸。”李振見敬翔沒什麼說話的興致,立刻回道:“大王不計前嫌,朱珍還不得受寵若驚,解甲來降?”

朱全忠不想接這種話,又問道:“鄆州可有辦法敲開?”

“怕是難。”李振皺眉苦思了一下,道:“賊將也不知道是誰,守禦嚴密,甚至沒讓人出城樵採,便是想抓個俘虜拷訊都做不到。看樣子他們也不放心衙內軍,看得很緊。”

“此乃必然之事。”朱全忠嘆道:“賊將還能是誰?不是李唐賓,便是朱友恭。左右不出這幾個人,都是熟人啊。”

李唐賓曾是長安北面遊奕使張全義的部將,與東面遊奕使朱全忠部多有接觸,雙方確實很熟悉。

李唐賓、朱珍、朱友恭,還有郭紹賓、張筠、趙巖之輩,哪個不是熟人?

每一想到此,朱全忠就恨得牙癢癢,但又不得不自降身段,虛與委蛇,耐著性子與他們周旋。

時局若此,奈何,奈何!

“大王,過河的博州兵怎麼辦?”李振又問道。

博州兵大概過來了千餘人,倒不是為了支援朱全忠,而是自作主張南下劫掠財貨、女人的。他們也不會聽朱全忠的指揮,也不會替他頂雷,只不過渾水摸魚撈好處罷了。

“挑選幾個美貌婦人給陳將軍送過去。”朱全忠起身說道:“再略略提一下,今晚我親往拜會。”

“陳將軍”是這幫南下的魏博武人的頭頭,十將銜。

朱全忠花了不少心思在這個人身上,試圖透過他打入魏博武人的圈子,結識更多的軍將。

如果在鄆州站不住腳,他還有備用計劃。

艱難以後,田承嗣一手打造了魏博武夫群體,桀驁不馴,自成一體。但外系武人真不能當節度使嗎?未必。

朝廷勢大之時,李愬就當過一年多節度使。

靈州軍校何進滔跟著忠於朝廷的田弘正至魏州,田弘正移鎮成德後,何進滔留在魏州。後來取得本地武夫支援,兵變殺了史憲誠,自任節度使,然後傳了三代人。

何進滔一個朝廷背景的外地武人,都能讓魏博武夫支援他,殺了根正苗紅、田承嗣舊部後人史憲誠,當上節度使,那麼此中或有機會。

武夫們不在乎你是哪裡人,哪怕是隻猴子,只要維護他們的利益,猴子也能當節度使。

當然,誰都知道其中蘊含著巨大的風險。

但這個世道,武人不怕風險,不怕死,就怕沒有機會,不能將富貴傳諸子孫後代。

朱全忠決定暗中想想辦法,雖然羅六哥對他支援自家兒子當上節度使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