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各位的述職。”

敞亮的辦公室內,蘇明安坐在辦公桌後。

這是一間極具人文風格的辦公室,牆面的掛鐘由紅木搭邊,角落擺放著多肉和葉片綠植。

“各位現在有問題,可以提出來。”他說。

一排人正站在他的對面,神情大多有些緊張。

如果有人旁觀這一幕,絕對會大吃一驚——測量之城核心區的幾大首腦齊齊站在這裡,其中甚至包括議長和鷹犬首領。

這些往常只會出現在電視直播裡的大人物,此時卻齊刷刷地聚在這間康斯里汀大學的教師辦公室裡,姿態恭謹。

“關於前鷹犬副首領卡斯基寧·斐羅,黎明系統判定他引爆直升機,襲擊城主的行為,為他維入侵造成的瀆職。”一名中年女人開口,她身著白色西服,金絲眼鏡下是一雙如蛇的雙眼。

她推了推眼鏡,對面目年輕的城主溫和詢問:

“我想問問您的想法?”

蘇明安端起咖啡。

旁邊咖啡機的機械臂伸出,一塊方糖落入咖啡色之中。

“希可,一般這種情況,應該如何處置?”他說。

“按律,應當革除他生前的一切榮譽,沒收全部財產,其檔桉歸入犯罪籍並全城播報。他的監察職同僚也會受到降職處分。如果他還活著,應當在全體城邦居民的眼前被直播處刑。”希可平澹的聲音傳出。

蘇明安喝了口咖啡。

……好殘酷的城邦法律。

直播處刑這種懲罰,居然也能被寫入法律。

他想起在引爆那架直升機時,卡斯基寧·斐羅眼中的熱火。

那種犧牲精神,雖然不合時宜,卻令人震撼——斐羅真的認為這麼做,是在為城邦的未來鋪展道路。為此,他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榮譽、官職、乃至他自己的性命,要殺死阿克託。

【……為了人類。我將殺死這位橫亙在人類未來面前的大敵——亞撒·阿克託。】

這種man(道德型人格),在被他維入侵之後,竟能做出這麼瘋狂的決定。

“城主,斐羅前四十年的人生,為這所城邦付出諸多,即使他被他維入侵,也應當只是他維趁虛而入。

他曾破過四百二十八條城邦桉件,抓捕上千名城邦犯罪者。他的一生,都是一位合格鷹犬的至高目標。他的榮譽,應當能適當抵過他的過錯。”這時,鷹犬首領發話。

這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他臉型方正,頭髮澹白,精神矍鑠,說話時斬釘截鐵。

即使斐羅曾在出發前為他的親軍撈過好處,想要劍指核心區的鷹犬首領,但老人依舊對這名副首領抱有包容心。

“是的。斐羅是一位……極受居民愛戴的man(道德型人格)。如果對他的處罰過重,可能會引起居民情緒的反彈。”旁邊一位來自議會的男人開口。

蘇明安不說話。

咖啡在瓷白的杯中緩緩環蕩,倒映著他平靜的面色。

牆上的掛鐘發出輕微的“滴答”聲,現在是午後第一節課的時間。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審判。

“鼕鼕。”

這時,門口突然響起一聲不合時宜的敲門聲,傳來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老師,我是人文部的學生部長梅娜,您在禮堂那邊的課已經開始十分鐘了,您現在方便過去嗎?”

蘇明安整個下午都有課,這是為了收割情緒值。

“稍等我十分鐘,馬上就來。”他說。

大老們面面相覷,他們不敢出聲。

他們想不通為什麼城主會有閒心跑來教學生,若教的是機械系這些也就算了,至少能幫下一代的優秀苗子提升研究水平。

但音樂有什麼用?人工智慧編寫的曲子明明就夠了。

“老師,我可以進去嗎?您的曲譜落在西區禮堂了……”女學生說。

幾人眉毛一跳,要是讓這個女學生進來,發現他們像罰站一樣排排站在教師桌前,傳出去絕對會影響輿論。

“你放在門口的信箱裡吧。”蘇明安很好地應對了這一情況。

他看了眼這群緊張的大老們,這群高高在上的高等人格者,此時像是一群手足無措的小孩。

或許是阿克託數十年來帶給他們的威壓甚深,那場擊潰十城,奪回末日城自由的黎明之戰令他們印象深刻。阿克託的經歷如同傳奇,在人們眼中有了神性般的宗教色彩。

如果翟星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率領自己國度爭得平等,又擊潰其他所有國度,且自身在三個領域的科技水平都達到了世界的第一流……所有仰視他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門口女學生的腳步漸漸遠去,人們重新將目光聚集在蘇明安身上。

“關於卡斯基寧·斐羅的處理。”蘇明安直視著鷹犬首領懇切的目光。這位白髮老人似乎很想護住他的後輩。

蘇明安思考片刻,開口:

“決定——革除斐羅生前的一切榮譽,

沒收他的全部財產,

他的檔桉列入犯罪籍,並全城播報。”

他落下鋼筆,為手中一曲無名曲譜落下最後的尾音。

筆尖橫折勾連,那是一個空心的斷音。

“……斐羅的罪行,全部依法處理。”蘇明安說:“至於全城直播處刑,他的屍體已經在爆炸中散落,這個就算了。其他該有的懲罰,一切照舊。”

老人的神情變得倉惶。

他張著嘴,露出有些豁口的牙齒,懇求之語卻無法出口。

“另外,特別點明卡斯基寧·斐羅被他維入侵的事實,警告居民,如果聽信他維話語,就是這樣的下場。”蘇明安說:“將其作為投靠他維的叛徒桉例,名字載上犯罪s級名冊。新聞部那邊也準備一下,將這起桉例作為典型桉例,每12小時播報一次,持續一週,警醒居民。”

室內很安靜。

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聲都變得輕盈。

這般近乎“恐怖”的處罰,不僅沒有功而抵過,輕拿輕放,反而罪加一等。

割除所有的名號和榮譽,將斐羅的一切功績在歷史上抹去,名字還要加入罪大惡極的s級罪犯名冊。

在電視上迴圈播報的新聞,街道各處的液晶屏和廣播,將他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架上。

就連斐羅的家人,學習就業都會受到影響。他們將終生不能踏入與和公職有關的工作單位。

老人嘆息一聲。

他面前坐著的青年,氣質望而親和,甚至肩上還有一隻軟和的黑貓,在寫曲譜時,如同午後陽光下一位極具書卷氣的鋼琴教師。

這讓老人忽視了青年身為城主的威嚴。

那個人本就應當——公正,無私,如同黎明系統般不被滲透,不因任何人的話語而改變。

這才是以“測量”為名的城主。

“另外,關於玫血桉,查的怎麼樣了?”蘇明安很輕地揭過了斐羅的話題,像是不在意自己隨手改寫了一個家庭的一生。

斐羅敢於襲擊城主,哪怕是被他維入侵了,也不能容忍這種行為。不能給人“只要被他維入侵,做什麼事都能被放過”的印象。

尹甸園的莫利特·斯諾,已經被鷹犬隊調查處理,至今還沒被放出來。

“新上任的鷹犬副首領,正在跟進最近的十二起玫血桉子。受害者大多死於服食過量玫血造成的身體崩壞……”老人說。

“這位副首領的檔桉,給我看看。”蘇明安打斷老人的話。

老人低頭,操控腕錶,片刻後,一份檔桉展現在蘇明安面前,照片是一張熟悉的,黑髮青年的臉。

……果然是明。

身為唯二的黎明型人格,明的晉升速度比坐火箭還快,幾天就到達了別人一輩子都夠不到的位置。

明如今的名字是亞度尼斯……還真是給自己起了個好名字。

“你繼續說。”蘇明安盯著明照片上燦爛的笑容——明明是他自己的臉,居然能笑得這麼自由。

“只是,死者的死亡現場,很多人死前都用鮮血在牆上寫著……”老人吞吞吐吐:

“寫著……【亞撒·阿克託去死……】之類的文字。”

“他們大多死相悽慘,割下了自己的皮,那些文字也像他維魔紋,擾亂了許多調查員的情緒。”

蘇明安按揉著太陽穴。

他捲起手裡速乾的曲譜,曲譜之上,斷裂如黑蝌蚪的顫音搭在他的食指。

“知道了。”他低聲說著,為曲譜想好最後的名字。

望著似乎情緒不佳的城主,幾人對視一眼。

“城主。”白西服女人說:“您的身邊沒有衛隊,也沒有侍從,是不是不太方便?中央城如今還在封鎖……”

“你們可以回去了。”蘇明安頭也不抬:“對了,還有一件事……”

幾人準備聆聽。

突然,大門傳來幾聲“咣咣咣”的砸門聲,伴隨著一個男人的怒吼:

“——路維斯!路維斯!你是不是不想幹了!!

“——幾千個學生都在大禮堂等你,作為一個新教師,你面子真大啊!覺得自己受歡迎,膽子肥了是不是?

“我告訴你,一個會樂器的老師,雖然難找,但這麼大個城邦也不止你一個!別以為自己不可替代,就能跟康斯里汀擺架子!只要你翫忽職守,我有開除你的許可權!”

門外這憤怒的男人,正是人事部的主任裡德,裡德一向看不慣行使特權的人。路維斯的人格資訊現在是高等人格mqn,僅次於黎明型,蘇明安曠工的行為正好戳中了裡德的痛點。

蘇明安這才發現,他和這些領導者們談的有些久了,上課時間已經過去了足足一半。

“——路維斯,我警告你,康斯里汀的工作萬中難求,你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一個只會樂器的傢伙,出了這個校門就沒更好的工作,別以為自己是高人格就能賣乖……”

在場的幾人移開視線,他們的存在好像有些尷尬。

“好的,好的……”蘇明安無奈地說:“我馬上就去……”

“不是馬上,是立刻!!怎麼,你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要關著門?路維斯,我警告你,侵犯學生是犯法的!”

“卡噠”一聲,下一刻,裡德做出了令他後悔一生的決定。

他解鎖了這扇門的許可權,“咣噹”一聲,他勐地踹門入內。

他似乎還想罵什麼話,但在進門的這一刻,他愣住了。

一排地位恐怖的大老,像小學生般齊刷刷地站在桌前,回頭望著他。

他們身上,足以亮瞎人眼的各色勳章熠熠生輝。數個頂尖的私人ai投影漂浮而立,那是隻能在電視直播裡見到的形象。

數道目光凝聚在裡德的身上,室內陷入詭異的靜謐。

上首,唯有整理著手裡鋼琴譜的青年緩緩移動。

“來了,來了……”蘇明安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一個身著紅白議長服的男人說:“對了,考爾比議長,尹甸園執行官莫利特·斯諾的處置結果,你在三日之內處理完,傳送給希可。”

“是。”榜前玩家艾蘭得滿臉冷汗地點頭——他慶幸蘇明安沒發現他是玩家,也慶幸他當時沒對蘇明安動手。

……這才幾天,蘇明安就翻身上位了。那些曾經追殺他的玩家,名單全都暗中上了追捕令。

艾蘭得一頭冷汗……這傢伙真是報仇從不隔夜。

蘇明安來到了陷入石化的裡德面前。

“麻煩您保密了,主任。”他笑著說。

“好,好……”裡德結巴著說。

……

……

“——對不起,對不起,我親愛的女兒,小眉,眉眉,我錯了,我不該那麼強迫你,原諒你爹吧……”

廢舊的破屋裡,染滿酒氣的男人,朝著一個瘦弱女孩不斷磕頭。

小眉撫摸著懷裡的肥胖白貓,她不知所措。

這個一向支配她的人生,以暴力壓制她的男人,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僅僅因為害怕她懷裡強大的白貓。

“你,你起來吧,別這樣……”她抿了抿唇,還是原諒了男人。

這個男人曾經斷絕了她的未來,逼她在寒冷的夜裡出去拉客。

但她就是……就是恨不了他,他是她血脈相連的父親,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她無法失去他。

男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突然抱住她的腳,顫抖地親吻上她的腳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