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

高空之下,全身燃燒著神聖烈焰的女人,向下方深陷汙泥的“邪神眷屬”高聲質問。

她在質問,問她一向愛護著的妹妹去了哪裡。

蘇明安抬頭,眼裡有著深深的疲憊。

看著這個黑髮飄揚,宛如神明的“審判者”,他的視野有些恍惚。

透過這道容顏相似的身影,他好像看見了,一個在深邃走廊裡,朝他拼命奔來的,小小的影子。

……

【——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明白!終有一天,我一定會,把有姐姐在的那個家園解救回來——】

……

那個影子,雙目赤紅,她向他發出憤怒的嘶吼。她的影子和高空中的水島川空漸漸重合在一起,她們相似而不同的容貌,在此刻顯得不甚清晰。

他的視線開始變得恍惚,耳邊不斷響起記憶裡的聲音,連同五感都開始出現了不受控制的幻覺——

明明他的san值,還有65點……

然而,如浮光掠影般從五感上漫開的強烈幻覺,已經在支配他的一切。

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個已經死在他眼前,如同一道沉默的墓碑的,愚蠢的先驅者的聲音。

……

【——我求過主辦方,他們承諾過我的——我絕對,絕對能把家鄉贏回來,至少,絕對不能落在你這種人手裡——】

……

她尖利地笑著,狂笑著,和血混雜成一起的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他看著她拼命奔來,看見冬雪項鍊在她的手上爆裂。

項鍊之上,紅寶石如她通紅的眼睛,倒映著他穿著醫生白掛的身影。

它倏地碎裂,

“啪——!”

寶石碎片如星屑飛舞。

而這片星空倒映著的,他的眼裡,

依然空無一物。

……

【蘇明安——我,我們這些人,見過的,經歷的慘劇,比你多得多。】

【無論是我,還是我姐姐,甚至是愛德華,艾尼,阿道夫……他們的眼光,經驗,看見的世界,都比你要好得多——】

……

【生活在象牙塔裡的學生。】

【……你能理解些什麼?】

……

她字字句句,高呼著大義。

她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正義。

她的一切行動,包括對他這個“不合格”之人的刺殺,都在叫囂著人類的未來。

她放縱著她好辯的天性,無知的熱情,以批判他這個“異常”之人。

她將她毫不掩飾地,想要贖回翟星的想法,在那片白沙“天堂”裡義正言辭地咆哮而出。

她說,

她是前來刺殺魔王的勇者,

……

【你根本不行。】

……

【你誰都救不了。】

……

【繼續下去也沒有結果,沒有人能憑著你這樣可笑的理由贏到最後。】

……

不斷浮動的暗色幻影,衝擊著他緊繃的神經,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已經漸漸看不見眼前實際的景象。

那道影子,倒在了地上,她被她天真的正義推進了火坑,她成為了埋葬著無數先驅者深淵裡的一員。

在死前,她詛咒他,

她說,

恭喜他。

……

【——你已經被完全同化,蘇明安。】

【你已經順應了這個遊戲——你成為了真正的‘第一玩家’。】

……

這抹影子,徹底消失了。

如同光汙染般的色彩,掠過他劇烈顫抖的視野,上一週目異化帶來的後遺症太重,他的手指已經不自覺地扒上了他的胸口。

指尖向內,他有種撕裂自己胸口,以死亡來逃避痛苦的衝動。

“——蘇明安,你這是,預設了嗎?真的是你……害死了晴?”

不遠處,那名“姐姐”,用著與幻象如出一轍的語氣,質問著他。

這一刻,孤島之間的距離,對於他而言,變得前所未有的遙遠。

“水島川空。”不知是誰在和水島川空說話:“第一玩家的狀態不對,好像是受了副本san值的影響。”

又是一道女聲傳來:“蘇明安這是陷入瘋狂狀態了,他好像對我們的話完全沒反應。”

“畢竟他屬於邪神的一方,這個觸鬚怪物,肯定對人的精神狀態有影響。”有人說。

“這算是第一玩家的折戟了吧,我還沒見過他這種樣子,現在算是個排除威脅的好時機,他已經快被異化了。”

他們交流著,各色聲音混雜在一起,人變得越來越多。

想要撈戰場積分的玩家們,已經靠近了這裡,甚至有人叫來了強力的npc,要對觸鬚怪物發起圍剿。

在“剿滅邪神”的世界任務呼籲之下,他們趕來的動作無比之快,情緒前所未有的高漲。

玩家中,有人加持了“群體飛行”技能,他們全員飛行於天空之上,合眾一心。

現在,正是他們合作剿滅觸鬚怪物,避免團滅結局的最好時機。他們不關心水島川空的妹妹去了哪裡,他們只需要一個“剿滅邪神”的名頭。

在利益衡量之上,顯得格外冷漠的榜前玩家,此時眼裡只有任務帶來的貢獻值與積分。

此時,他們的戰線難得統一。

隸屬世界樹公會,被譽為“天降聖裁”,手持“奧丁的永恆之槍”的安東尼,最快到達。

後方,巔峰玩家“傲岸者”路,帶著他具有“金屬構造”效果的紫級武器“世界之杖”出現。

聯合團的代表玩家,有“鷹眼”之名,手持重型狙擊槍的鐘夕,伴隨著槍火味緩緩靠近。

驍龍部隊,全身包裹在輕甲之中“御甲者”的肖恩,抬起了佩戴著護目鏡的頭。

他們彼此交換著資訊,挖掘著劇情。

看著下方這漆黑一片的汙染,

他們再度確認了——

原來那個名叫茜伯爾的異教徒,真的召喚出了邪惡的怪物。

原來那個名為玖神的神明,

……它真的是個邪神。

……

【在人類之中,“清醒”不是錯誤。】

【……】

【“獨醒”才是。】

……

【玖神線·he結局(永恆睡夢),進度:10%】

……

二十來位榜前玩家齊聚一堂的畫面很是難得,觀眾們紛紛大呼過癮,立刻截圖錄屏,在論壇上吹水辯論,力挺各自支援的物件。

玩家們身後,還跟著不少穹地內的npc,比如,各部族的強大長老、各個掌握著特殊權柄的引導者、異端審判所的成員,還有一些滿懷正義之情,主動前來的普通穹地人。

“呼……”

水島川空用力地呼吸著,由於穹地處於天災期,空氣有一股火辣的味道。

她望著下方這片災禍般的觸鬚,眼裡是滿滿的嫌惡之色。

她的身邊,預言者艾蘭得靠近了她。

“水島川,看現在的情況,第一玩家快要陷入異化了。”艾蘭得說。

“嗯,我看得到。”她說:“他……很有可能害死了晴,我絕對要,親手殺死他。”

沒有人能理解她對水島川晴的愛。

儘管平常,她對水島川晴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還覺得對方太脫線,不穩重,不像她的妹妹。

……但那僅僅只是最親密之人間的嫌棄。

因為親密,所以她可以容忍妹妹的一切小心思,她會在對方失去訊息後,一直徹查到現在。

在第五世界,在水島川晴說要去找蘇明安前,她們吵了一架。

水島川空說,沒有必要去找蘇明安,從目前看來,他這個第一玩家還算合格,如果換諾爾這種莫名其妙的人來當,那還不如蘇明安去當。

而水島川晴卻只說,聯合團要讓她去,還說既然姐姐也不反對古武那邊提出的條件,她若是去了,姐姐的地位也能更穩固。

然後,她去了。

在第五世界,在明輝,在那間貴族房間裡,水島川晴被輝書航的重力壓成了血泥。她被觀眾們嘲笑,說她愚蠢、不潔、沒有尊嚴、死得毫無意義。

她成為了大多數人眼裡,被大眾指指點點的小丑。

然後她沒有迴歸,甚至再也沒有出現。

只是,在間隔期,水島川空收到一條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訊息。訊息來自水島川晴,她說,她接到了一個任務,要去找蘇明安。

她說,姐姐,你看好了,我會將這個被高維生物奪取的家園,

……徹底贏回來。

此後,

水島川空再也沒收到她的訊息。

只是,在進行白沙天堂的副本時,水島川空的胸口,在某一刻,突兀地痛了一瞬。

那疼痛極為隱秘,像是有人在她的心口重重地落下一吻。彷彿有什麼東西,永久消失在了她的生命裡。

……

“水島川。”旁邊,傳來艾蘭得的聲音。

他靠近了她的耳朵,壓低聲音,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我知道,蘇明安現在近在眼前,我們極有可能殺死他。但這是巔峰競技世界,玩家就算死了,也不會被清空實力。”

水島川空微微一怔。

“所以,我提議……”艾蘭得輕聲說:“……我們不要急著殺死他。”

水島川空望著觸鬚之間的蘇明安,突然發現——艾蘭得提了個好主意。

如果蘇明安沒有被他們殺死,他這個狀態,必然會在不久後陷入異化。

異化屬於精神上的影響,很難被恢復。這是一種永久性的傷害,如同那些渾渾噩噩的精神病人一般。

如果,如果放任蘇明安被異化,讓他就此失去神智……

那麼。

那麼這個不穩定的威脅,是否就此會被……排除掉?

“……”

水島川空雙眼微亮。

儘管已經知曉,當前形勢下蘇明安的重要性,但她仍然無法信任對方,她不知道這個權重佔比極大的第一玩家,是否會因為某種原因……在最後故意失敗。

他的不少通關路線都透露著十足的怪異,他又是唯一能和老闆兔正面交流的人,也是身份最高的‘掌權者’。

現下,世界遊戲才開始三個月,人類總體積分進度條進展良好,按這個進度來看,他們甚至能夠提前達成100%的目標。

而他擁有十億人的目光。

在這樣狂熱的環境下,許多人已經習慣永遠跟隨他,無論他說什麼,他們都只能傾聽、觀看、接受。

如果放任不管,在後期,第一玩家選擇發難,向他們提出一些無理的要求。比如,以他為神明進行信仰統治,或是號召所有人對他們不利,或是釋出什麼世界性的全民命令,甚至強行處決一些與他結過仇的人……

那時,他們已經無法失去他——他會擁有極其恐怖的權重。

他在那個時候,能以他的高位權重,

……挾持全人類。

……

水島川空被驚得一頭冷汗。

她突然轉過身,朝著蠢蠢欲動的玩家們,高聲大呼:

“——我們不要急著殺死蘇明安。”

在說出這句話時,她自己都沒察覺,她臉上漸漸出現了一抹極為不正常的,怪異的笑意。

她並未發覺,她的視野左上角,那抹鮮亮的橙條,此時僅僅有30點。

“——各位,我們不要急著殺死他!”

她重複著,擋在了所有人的身前。

她的黑髮被熾白的焰光所染,宛如沐浴著從天降下的燦爛榮光。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天災期空氣火辣辣的空氣灌入她的肺腑,她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正常的潮紅。

她面對所有人,高呼著:

“——現在我們人還不齊,貿然攻擊有危險,我們先等待片刻,等到幾個重要npc過來,再動手。我記得第一部族的封長少族長還沒有出現,他的身份是佰神之子,肯定對我們對抗邪神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