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中老年蹦迪室奼紫嫣紅的大廳中,蘇明安保持著視線凝聚,防止被四周的燈光閃瞎。

他直播間裡的彈幕比瘋狗還急:不給走!蘇明安不要走!】

【廢墟世界這破地方連春天都沒有,還經常死人,我願稱第九世界為最心碎世界。】

我還要看你通關第十世界!我要看仙俠本!!】

【那我要看性轉本!我要看迪士尼公主,樹寶當紅心皇后。】

[想看花園寶寶,呂樹當花,我澆糞。】【二你們真的認為呂樹回得來嗎?】

【你們能不能正經點?BOSS戰呢,神明就在眼前呢,還討論澆糞?我只想狠狠罵你們.....怎麼不帶我一個。】

【樹寶愛好者遲早把你們都暗殺了(陰暗地爬行.jpg)】【一】

“看什麼呢?”神明看見蘇明安的視線,淡淡道。

蘇明安將視線從彈幕上移開,現在不是看這些犯病言論的時候。

誰知,神明卻盯著他的眼睛,冷道:

“在看彈幕?他們在說什麼,勸你不要留下來是不是?還是在言語迫害呂樹?”

蘇明安視線一抖,這一瞬間,他竟有種被打破第四面培的感覺。

“需要你的時候,這些觀眾把你捧的比誰都高,稱呼你為“英雄”、第一玩家”。不需要你的時候,就假想你會殘暴地統治他們。”神明說:“他們不想你走,無非是捨不得你身上的積分權重,如果捨去你,能有更高的積分權重,他們一定會捨棄你。這些道理你比我還清楚。”

蘇明安一動不動,沒有反駁,也沒有肯定。

他的直播間裡,人們居然開始和神明隔空辯駁:

【你胡說!你下賤!】

【這b崽子神明我真想踹一腳,賤人就是矯情。】

【人家說的沒問題,如果主辦方有一天說,殺了蘇明安才能通關世界遊戲,你們難道會不動手?你們最多會像廢墟世界的民眾一樣,扯著嗓子哭嚎幾聲,就拿起武器開幹。】

[沒有!我就是真心愛蘇明安的!愛愛愛愛愛——嘴一個,嘴一個!啵啵啵。】

【如果是真心愛他,就不會在直播間裡待若了。】

【麥片,加群號:246158……】

……

“又在看什麼?”

神明的視線始終定格在蘇明安眼睛間,好像透過無形的維度屏障,精準地猜到了觀眾的反應。

“沒看什麼。”蘇明安說。

“我想……現在的那些觀眾,大概是一部分人在反駁我,一部分人在贊同我。或是在賣片,賣茶葉,賣周邊....“神明卻推出了直播間的實況。

“既然你連這個都知道了,你應該也知道我的回答。”蘇明安說。

神明的涉及面極為寬廣。戰爭、政策、人性、維度,甚至世界遊戲與副本,怎麼推測不出他的回答。

“我想親自聽你回答我。”神明說。

“那我回答你。”蘇明安的聲音如一陣盤旋向上的風:“我拒絕留下來。”

“即使是這樣一群烏合之眾?”

“即使是這樣一群烏合之眾。"

蘇明安沒有說完的話是——他沒有大愛到連這群烏合之眾都喜愛。只是在這群烏合之眾中,還有玥玥、諾爾、林音、莫言這樣的人。

“不出所料。”神明雙手插兜,看向霖光:“談崩了,動手吧。”

豔麗的迪廳燈光中,霖光垂著頭,半張臉像塗了層厚重的油畫,一時間讓人看不清眼底裡的情緒。

當神明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他才開口。

“我還想再勸勸他。”

“別浪費時間了,蘇明安不可能答應。無論哪個世界副本,他都沒答應留下來。“神明低頭看了眼腕錶時間。

下一刻,霖光卻像被踩到尾巴的貓,突然炸了毛:“你之前明明答應我——說只要我發起情感共鳴,你就能把他留下來的。現在你連勸說的時間都不給我!那我憑什麼配合你,他死了我又能得到什麼!”

神明聞言,冷笑,用一種看小動物的眼神看向霖光:“我並非沒給你機會,但凡你狠心一點,但凡你剛才發動情感共鳴的時候重一點,他還能被穆隊喚醒?”

蘇明安一怔,原來剛才的情感共鳴,霖光留手了?

他看著面前這一黑一白的哼哈二將——霖光一臉惱怒地瞪著神明,神明依然是平淡的神情,但隱隱可以看出焦躁。兩個人一冰一火,非常適合唱二人轉。

霖光聽了神明的話,更怒,眉毛都快壓飛了:“不然呢?要是情感共鳴把他弄崩潰了,我找誰聽曲子去?我要的顏料你也沒給我,到現在我一幅畫都沒畫出來,鉛筆草稿都幾百張了,沒一張上色的完稿!”

神明淡道:“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拿來清算,真是一條養不熟的狗。我看世界遊戲的人怎麼形容你的一一條薩摩耶?果然沒錯,就是一條狗。”

霖光一如既往抓錯了關鍵點:“我比薩摩耶好!”

神明說:“真拿自己和狗比了。”

蘇明安沉默地看著這兩人吵架,彷彿一個局外人。這種關乎兩個世界命運的決戰夜,他居然在這裡看相聲。

“立刻動手,你是輸了賭約的,記住。“神明放緩了語氣。“等一會。”

“不能再等了,已經有人開始清醒了。”神明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小眉的世界直播仍在繼續:“你可以不殺蘇明安,但你至少不能讓他跑了。”

霖光的面部肌肉扭曲著,眼中猶豫閃動。

“嚓嚓”軟管拖拽的聲音響起,蘇明安一聽到這種聲音,立刻發動空間位移。

落地後,他回頭,看見軟管從電梯的方向湧來,如同氾濫的紅海。

“咔噠”“咔噠”兩聲,它們沒有襲擊向蘇明安,反而繞了一個彎,連結上了霖光的脊背。像一條條啃噬在他背上的蟒蛇。

蘇明安想起當初在神之城,霖光時刻連結著這些猩紅軟管——那時的霖光,在用它做什麼?

難道霖光時時刻刻在接受情感共鳴嗎?這怎麼可能不瘋?

“轟--!”

就在霖光連結軟管的下一刻。

霖光忽然轉身,一抬腳,突然把旁邊含笑的神明給踹了出去。只聽“嘩啦啦”數聲玻璃碎裂聲,神明以倒栽蔥的姿勢被這一腳踹了出去,撞破一邊的玻璃,消失在大廈的高空夜色中。

被踹出去前,神明臉上甚至仍然保持著勝券在握的笑容,沒想到自己會被霖光突然一腳踹出去。

大廈的嗡鳴之中,窗外暴雨拍打玻璃的喧囂都顯得曠遠。遼遠的夜空雷霆隱沒,似一條伏首的蒼龍。

寒風與暴雨順著被踹出的玻璃豁口湧入,腳下漸漸積起了水泊。霖光收回腿,臉上有種解氣的表情。

蘇明安順著玻璃豁口向外看去,茫茫夜色中,連城邦的星點燈火都難以窺見,稠密的雨幕擋住了視線,至於神明,不知道掉到了哪裡去。

“……”蘇明安手中捏著的空間震動都略顯侷促,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把這道攻擊甩出去。

末了,蘇明安只能說:“好踹。”

這應該不是霖光和神明談崩了,霖光這一腳應該只是洩憤,不是真的要決裂。

“你開心嗎?”霖光的胸前劇烈起伏著,臉上滿是發洩過的暈紅。他看向蘇明安。

“再來幾腳。”蘇明安點頭。

“好,等他回來,我再踹。”霖光說:“踹多少腳你會留下來?

”蘇明安搖搖頭:“這不是一個計算題。零乘任何數都是零。”

霖光又道:“你不願意留下來_是因為對你而言,這不是個好結局嗎?你好像一直很執著於一個完美的結局。”

“當然,這是我的任務。“蘇明安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他存活於世的使命。

霖光的視線隱隱顫抖,像是一寸寸白晝逐漸隱沒於夜色。他的拳頭緊了緊,手腕的白色絡子“叮噹“響。

“那過程呢?”霖光問道:“這個結局之前的.....你生命中的過客呢?短短二十天裡,幾十個副本中的.....我們這種過客呢?”

蘇明安微怔。

.....霖光好像突然開了竅?

以前霖光什麼都聽不懂,“愛”是什麼也聽不明白,就像個傻乎乎的二愣子。現在卻是連世界副本這種概念都清晰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霖光好像確實...在越來越“完善”。

無論是精心練習過的笑容、上千幅日日夜夜繪製的畫,還是這些言語,都在變得越來越靠近正常人。

但是已經太晚了,無論是僅剩兩三天的副本時間,還是如今終章的歷史程序,對於霖光的緩慢進步而言,都已經太晚了。

這個夜晚過後,不是黎明誕生,就是漫漫永夜,不會再存在中間數。他們之間的拉鋸已經到了頭,不可能有雙方都得償所願的結局。一方的美好結局對於另一方只是噩夢。

“你喜歡好的結局?“霖光問。

“當然。”蘇明安說。

“可我看了許多龍國書。水泊梁山,好漢們被朝廷招安。三國演義,我看到最後也沒看到漢室存續。祝福中,祥林嫂的孩子沒了,自己也在絕望中離世。為什麼文學總是喜歡悲劇?“霖光問道。

蘇明安委實被震驚了。

——他以為《天線寶寶》頂了天了就是霖光的格局,沒想到霖光還能看懂書?

“文學中,悲劇最為刻骨銘心,是以文學者總願意譜寫悲劇,讓人難以忘懷,這樣一來,文字就於他們的腦海裡永恆。”蘇明安說:“歡喜大團圓固然好,但誰會長長久久地記著?”

“我。”

霖光突然說。

他靠近一步,手放在前胸的漢服交領,貼近心臟處。他脖頸處青紫的傷痕好像被加深過幾次,愈發嚴重。

“我會記得。”霖光說:“如果是放在自己身上,我希望還是好結局。”

“但是不可能。”蘇明安說。

“為什麼不可能?”霖光的聲音拔高,壓迫感愈強。他漲滿血絲的瞳孔死死盯著蘇明安,聲音像哽著:“怎麼不可能?你從沒了解過我,路維斯。”

蘇明安的耳邊滿是冰冷的風。

他看見一隻緋紅的蝴蝶在空氣中緩緩地扇著翅膀,一下,兩下,就像一團跳動的火。

它停留在霖光的肩頭,點綴著那身顏色沉悶的黑漢服,蝴蝶的眼睛很難讓人瞧見,但蘇明安就是以為,這一瞬間它也在看著自己。

“——我為什麼要了解你?”蘇明安只是看了一眼,就強行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不去追隨那隻緋蝶。

霖光沉默了片刻,緩慢道:

“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究竟怎麼才能感受到積極的感情。”

“人類崇拜你又壓迫你,總想犧牲你,想讓你跳下世界邊緣,想讓一個假貨鳩佔鵲巢。”

“但你卻總是一次又一次拯救他們.....你明明說過愛是去死,可我在試著去死時,除了疼痛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我在這個世界活著,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到無比痛苦,這裡對我而言是個地獄,只有你讓我感到熟悉。”

“這幾十年來,我在旅行中救過很多人失去親人的孩子,流離失所的流民,被追殺的傭兵團。很多很多人,多到我都記不清了。”

“我救了那麼多人,但沒有一個人回頭救我。”

“如果說友情就是救贖——”

霖光的聲音顫抖著:

“你救我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