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也先徹底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朱祁鈺明擺著就是要欺負人。

對大明的朝貢權是草原諸部的命門。

馬哈木、脫歡、也先這祖孫三代人能將瓦剌帶到一統蒙古、全殲明軍五十萬的顛峰,其成功的根源就來自於宣德、正統、三楊、王振賜予的特別朝貢權。

如今也先低聲下氣地來和大明談判,也是因為朝貢權的喪失,導致也先的部族寸步難行。

不能從大明得到糧食、鹽、茶、鋼、鐵,也先根本就無力組織起精銳騎兵,來對抗朝廷的大軍。

王驥追,也先跑,就是眼下的全部戰爭形態。

王驥統領的十萬明軍精銳,身經百戰、功勳卓著,與土木堡明軍有天壤之別。

所以如今的形勢,根本就涉及不到軍事層面的討論。

結果無非兩個:要麼也先接受屈辱的和談條件,奉還太上皇,交出首領之位。要麼就是明軍在草原上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看誰運氣好,看誰的命硬。

在李璇轉述了皇帝的條件之後,納哈出就察覺出了不對勁的地方:這就是陽謀,就是在挑動瓦剌的內鬥。

首先也先是絕對不肯主動交出首領之位的,但是不交首領之位,就沒有朝貢權,就沒有出路。

問題是,也先會固執己見,但也先的部下卻不會。

只要大家心思活泛一點,送也先上路,擁立也先的兒子上位,然後送還太上皇,就可以一起迎接新時代了。甚至是擁立伯顏帖木兒上位也不是不能考慮。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大明皇帝挑起瓦剌內訌的手段,但是沒辦法,形勢比人強,大家還是不得不按照皇帝定好的路線走。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也先一派和想幹掉也先的一派都沒辦法安安生生地等下去,只會迫不及待地搶先動手。

其次即使大家合力幹掉也先,並送還太上皇,達成了和談,恢復了朝貢權,但依舊還是被皇帝死死地掐著脖子。

脫脫不花和阿剌的六萬大軍早已接受大明天子的指揮,只要皇帝不高興,隨時都可以將也先殘部徹底抹去。

納哈出這個特使,處境既尷尬又無奈,真是悲摧到了極致。

就在納哈出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想要進行最後的討價還價之時,李璇又補充道:“聖上需要也先活著被押送到京師,而且也先要修撰降表,當著文武百官與京城百姓,向皇帝負荊請罪。

同時,降表之中,必須詳細明確地供認瓦剌部與三楊、王振相互勾結,進行走私的事實和細節。

如此一來,聖上可以考慮給也先一條活路。”

納哈出聞言,驚得差點跌坐到地上去,又是負荊請罪,又是進呈降表,這是要從精神上徹底擊垮整個部族啊。

一旁的王驥、梁珤、方瑛雖然面色如常,但心中卻已經卷起驚濤駭浪。其詫異驚駭,絲毫不弱於納哈出。

負荊請罪、侮辱也先,這還是次要的。

要求也先修撰降表,在天下人面前,指控三楊、王振與瓦剌勾結,走私資敵。這才是皇帝的真正殺手鐧。

如此一來,宣宗、太上皇、三楊、王振就全部被拖下了水。

當今天子已經陷入了極度的荒唐與瘋狂:圖窮匕首現,殺人還要誅心。

王驥等人全都看明白了:皇帝是必欲除之而後快,非要徹底清算了宣宗和三楊不可。

令王驥等人細思極恐的是:清算了宣宗、正統、三楊、王振之後呢?當今天子如何保證自己繼統的法理呢?

答案之有一個:當今天子要恢復被好聖孫全面廢除的永樂朝政策,去接續太宗的文治武功。

皇帝想要後世史書這樣定論:“大明太宗皇帝伐北元、平交趾、建舊港、下西洋、遷都城,修大典,攘定四夷,開創盛世。

仁宗、宣宗繼統,盡廢太宗之政,養患於邊疆;正統皇帝承之,喪六師於土木。

景泰皇帝繼承太宗未竟之功業,攻滅北元,收復交趾。重建舊港,再下西洋。四海歸服、萬邦來朝,撥亂反正、中興大明。”

如此一來,景泰皇帝反而就成了太宗皇帝真正的‘好聖曾孫’。

王驥越想就越不安:當今天子可是一點都不安分,放著清福不享,硬生生選了一條最艱難的路。但是一旦成功的話,便可以徹底甩開仁宗、宣宗與正統皇帝,直接從太宗那裡對接法理。

只要文治武功足夠有說服力,像唐太宗那樣大庭廣眾之下,公開射殺自己的親哥哥都沒有問題。

以當今天子的手段,肯定不會落人口實,只會讓太上皇‘明明白白’地‘壽終正寢’。

到時候只要文治武功過關,參考唐太宗的經驗,撈個‘中興聖主’的名號,完全不在話下。

這樣一來,就又涉及到了站隊的問題。現在已經是在座的王驥、梁珤、方瑛等人最後的機會了。要麼站隊皇帝、要麼站隊太上皇,要麼中立。

真等把太上皇迎回京城,把也先捉回京城,那時圖窮匕首現,再站隊就有點晚了。

雪中送炭才能被皇帝高看一眼,錦上添花皇帝可不稀罕。

至於怎麼才能實現旗幟鮮明地站隊,如何才能納上令皇帝喜出望外的投名狀?

王驥早就想好了:那就是勸服太上皇回到京城,在進城之前,便在西直門外正式禪讓,退為恭讓皇帝。

從此景泰皇帝在上,恭讓皇帝在下。

景泰皇帝為至尊,恭讓皇帝次之。

這就是朱祁鈺心中所想,而且已經有意無意地透露給了朝中大臣。

以王驥在朝中的人脈,自然已經得知。

但是朱祁鈺為難的地方在於,不論是自己一派的大臣,還是上皇派的大臣,都已經向朱祁鎮和孫氏透過口風。

但是朱祁鎮和孫氏明顯不願意啊。

朱祁鎮嘴上說,只要能回到北京,哪怕就是做個平頭老百姓也是心甘情願的。

但你真讓他做個退步,僅僅是從太上皇帝降為恭讓皇帝,他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

不過這也給了王驥機會。

一旦王驥加入進來,態度堅決地要求朱祁鎮從太上皇帝降為恭讓皇帝,那事情基本上就算定局了。

朱祁鎮最親信的帶兵勳貴裡,安遠侯柳溥已經戰死;寧陽侯陳懋,遠在南京、態度不明。

這時候如果王驥站出來支援皇帝,那朱祁鎮的心態,基本上立即就會崩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