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規模不大,但建築頗為美觀,雕龍畫鳳,精雕細琢。

廟中架著一口大鍋,底下柴火燃燒。

鍋裡燉著東西,咕嚕嚕聲響,冒著白霧,飄著香氣。

而大鍋前邊,坐著一箇中年男人,身著墨綠色長衫,面貌普通,神情冷淡。

他掰斷了手裡的樹枝,正往鍋下添火。

在他背後,神像沉寂,沒有任何靈韻。

當陸萬提著斷塵劍,走入廟中,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畫面。

“不用這樣劍拔弩張,我習慣先吃飽。”

中年人抬眼看了一下,平靜說道:“這樣的話,死了之後,就不是餓死鬼了。”

廟中氣氛沉寂了一瞬。

而陸萬靜靜看著對方,忽然眉宇一挑,緩緩開口。

“你不是廟中的神。”

“神在鍋裡。”

中年人掀起了鍋蓋,裡邊燉著一條大青魚,香味撲鼻。

他看著陸萬,淡淡說道:“如果剛才你不進廟,那就是不給我面子……”

“然後呢?”

“我會連你們兩個,都燉進去,煮成一鍋。”

“鍋太小,煮不下我們兩個,不過多煮你一個,差不多了。”

陸萬笑了聲,舉劍指向這中年人,說道:“本來還覺得,斬了一個草頭神,會引起朝廷方面的風波……但現在看來,斬了你這個弒神者,問題不大。”

中年男人拾來枯枝,正要折斷,聽見這話,卻停頓住了。

“區區煉氣,劍指道基……我活了六十年,還是第一次見,你憑什麼?”

“憑我手中劍!”

“劍是不錯,但你修為不行。”

“試試?”

“我建議你先吃點兒。”中年人語氣徐徐說道:“這是‘神’的血肉,頗為難得。”

“有這個必要麼?”

“對我來說,很有必要,因為我以後再也不能說話了。”

中年男人這樣說來,又道:“而對你來說,更有必要!”

“因為我每多說一句話,你就能多活一句話。”

“如果你聽我講完一個故事,你就能多活一個故事的時候。”

“……”陸萬沉默了一下,才緩緩道:“那麼我賺大了?”

“是的。”中年男人微微點頭,表示認可。

“……”

陸萬神色冷淡,握緊了劍柄。

他險些壓抑不住砍死對方的衝動……其實一進門他就想摘花砍人,但四祖卻忽然制止了他。

原因有二。

第一,此人修為要比曲江羅氏家主稍低一籌,摘一朵實花來誅殺對方,實在是殺雞用了宰牛刀!

所以陸萬此刻正在以“神意撼星河”秘術,融合部分虛花,增強虛花的威能,待會兒只動用“虛花”就足夠了!

至於第二個原因,便是此人氣機非凡,四祖斷定,來自於冥王宗!

那是六百年前,就已經被剿滅的邪道魔宗!

這個宗派當中,有一門異術,於陽世間修行,歷經十八冥獄,以自殘而提升修為。

這中年人,下一步,已到了拔舌地獄。

待到那時,此人拔斷舌頭,便可以打破桎梏,今後在道基境界當中再無阻礙,於十年之內,就能登臨此境巔峰!

四祖顯然對這個早已消失的冥王宗深感好奇。

而且他老人家察覺到這個冥王宗弟子,此時此刻,處在一個極為玄妙的契機當中!

所以四祖讓他暫緩動手,暫且配合對方,也許會是一場機緣!

只是陸萬沒想到,對方裝逼手法如此生硬,實在教人不爽!

而這冥王宗門人,將手裡的樹枝扔在了火裡,不由嘆了一聲,神情複雜,說道:“這條大青魚,活了一百二十多年了……”

曲江縣有一條大江,蜿蜒曲折。

而大江有一條分支,名為書河。

因為整個曲江縣,前往紫陽域“主城”赴考的學子,基本都要渡船,經過這條河。

河裡有條青魚,自幼聽得詩書,開了靈智,通曉道理,積德行善。

百年來,書河鎮裡,常有落水之人,被青魚託回岸邊。

來往的書生裡,也有不諳水性,偶然落水的,被青魚所救。

其中有些書生,才華不俗,入了官場,寫文作詩,歌功頌德。

當地百姓,近百年來,也常以香火供奉。

如此歷經百年修行,積德行善,老魚機緣來臨,於十六年前,得玄天觀一名道士指點,鑄就道基。

去年大旱徵兆初起,百姓擺下牲禮,於河邊祭拜,懇求老魚施法,期盼風調雨順。

老魚不惜耗盡妖氣,化雨降下,自身幾乎氣絕而死……

最終曲江縣尊深感其善,舉薦書河裡這條將死的老魚,請求敕封神靈。

柳策域尊准許此事,上報神都,由司天監賜下神符,予以神位。

“老魚將死,得賜神符,得以重獲新生,它成為此方河神,受兩岸供奉,也算功德圓滿,不負一生善舉。”

中年男子如此說來,露出了笑容,看著鍋裡的大魚,說道:“一百二十餘年修行,它不曾作惡,此生行善,得封神位,名正言順,合乎情理!”

他抬起頭來,看著陸萬,說道:“四十三年前,我也是前往紫陽域趕考的書生,渡船經過書河,不慎落水,被它托起,僥倖活了下來。”

“……”

陸萬面無表情,說道:“它是善類,對你更有救命之恩,可你卻在它功成圓滿,得封神位之後,殺了它……還燉進了鍋裡?”

“是啊。”

中年男人幽幽說道:“誰讓它命不好呢?”

他說完之後,吐出口氣,搖頭道:“今年柳策域尊豢養的兩條陰陽魚,嘗試破境晉升大妖,只有赤陽魚功成,寒陰魚功虧一簣,幾近凋亡!”

“柳策域尊心懷不捨,上報司天監,請求賜封神位,讓寒陰魚延續新生。”

“但司天監認為,這兩條陰陽極靈魚,是柳策域尊的私物,不曾造福一方,功德積累不足,駁回了請求。”

“其實說到頭來,不過就是柳策域尊,早年得罪了神都的大人物罷了。”

隨著中年男人的話語,陸萬也隱約明白了什麼。

沉默了片刻,才聽陸萬徐徐說道:“所以,曲江縣令的舉薦,柳策域尊的上報,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條寒陰魚?”

“寒陰魚沒有資格被司天監賜封神位,但這頭行善積德的老魚卻有封神的資格!”

“可是從最開始,就註定了最後坐在神廟裡的,不會是這書河鎮的老魚。”

“所以書河鎮的大青魚,還是死了。”

說到這裡,陸萬搖了搖頭,看著白霧朦朧的鐵鍋,說道:“不該落到這種下場的。”

“可世間偏偏是這樣的人與物,會落得淒涼的下場。”

中年人抬起頭來,眼神恍惚,說道:“當年我榜上有名,後來封官八品,一心為民,踏實做事,兢兢業業,最後也落了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只因為神都的一位大人物,其遠房侄孫貪贓枉法,拿我當了替罪羊。”

他語氣複雜,說道:“這位曾救我性命的老魚,跟我當年的境遇相似……既然它難逃這一劫,所以我親自來送它一程。”

而在此刻,陸萬卻聽見了腦海之中,響起了師祖衍法道君的聲音。

“斷情絕性,斬去塵緣。”

“冥王宗這一門冥獄自殘法門的最後一步,就是斬盡七情六慾。”

“這傢伙才到拔舌地獄的門前,竟然就開始謀劃最後一層地獄,提早為此鋪墊了。”

“倒真有幾分遠見,也有幾分登臨絕巔的自信,若不是今日遇見了你,將來必定是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