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差撥走的很不體面。

往上數幾代都是牢裡的老人,即使因罪入獄,也會好吃好喝不上刑,死前給留個全屍。

這是天牢的潛規則。

一是給自個兒留後路,二是免得犯人胡亂攀咬。

獄卒,或者說所有胥吏,沒有哪個是清白乾淨的,只要肯查就都有罪。

譬如書吏,惹得上官不高興,隨意尋個罪名就能送進牢房。

譬如殮官,明明沒有任何俸祿,還要倒貼收屍人銅錢,卻能吃喝不愁攢下家底。

更勿論油水豐厚的獄卒,哪個在京城沒個院子?

胥吏從不靠俸祿活著,靠的是這身虎皮!

“四叔啊四叔,咱得讓你走的體面。”

李平安取來竹箱,仔仔細細的幫鄭差撥整理遺容,縫補傷口,擦去血汙,脫了囚服換上壽衣。

安詳的躺在草蓆上,一如去年冬天王掌櫃。

“咱不信佛門,卻不得不信因果。”

李平安做不了好人,卻也不會去作惡,免得哪天遭了報應。

第二天一早。

鄭差撥的兒子鄭大寶來殮屍房領屍骸,見到父親安詳模樣,給了李平安五兩銀子。

“多謝平安哥。”

“應該的。”

李平安輕輕摩挲銀錠,若有所思。

鄭家頂樑柱走了,鄭大寶仍然出手闊綽,顯然已經有了來錢路子。

“應該是接班了!”

獄卒同樣是鐵飯碗,父子相繼薪火相傳,極少在外邊招人。

一是外來的人不懂潛規則,得從頭教導。二是怕招進來個正直的,看不過眼舉報了。

能否告倒說不準,終歸讓朝廷面子不好看!

“四叔或許是真的自殺,擔下了所有罪名,用命給兒子鋪了路。”

酷刑審訊王掌櫃的絕不止一個人,而且沒有獄中官員點頭,威遠侯府也指揮不動獄卒。

現在死無對證,案子也就結了。

獄中官吏感念鄭差撥恩德,招鄭大寶做獄卒,也就順理成章。

往後幾日。

石三天天送來官員屍骸,多是貳官副手、七品以下。

官員家屬來領屍骨時,沒人喊冤,顯然死者屁股不乾淨。

這些死了的不是因為貪墨,而是倒黴、運氣差,三十條大罪總得有人頂缸背鍋。

那些活著的也不是沒貪,暫時有用而已。

“看樣子,威遠侯是倒不了!”

李平安經歷過壽誕之變,見到死於箭雨的百姓,對“朝廷”是個什麼東西,認識的愈發清楚。

隨著內心深處僅存的一絲絲改變世界的念頭消失,再回過頭來看朝廷,反而能透過現象看本質。

皇權穩固,大過一切!

……

皇宮。

勤政殿。

幾十支手臂粗的鯨油蠟燭,無煙無味,照的宮殿明亮如晝。

建武帝在批閱奏摺。

登基稱帝至今,三十八載從未有過懈怠,所有奏摺都會親自批閱,丑時之前幾乎沒睡過覺。

幸好武道根基渾厚,換個皇帝早就累死了。

臨近子時。

新上任的總管太監康公公,低聲提醒道:“陛下,太子在殿外,已經跪了六個時辰了。”

“唔,讓他進來。”

建武帝活動了下腰身:“老了老了,才一會兒就腰痠腿疼,當年朕可是能領兵衝陣,斬將奪旗的武將!”

康公公拍馬道:“陛下萬歲長壽,龍精虎猛,才不會老呢。”

“天下人都喊朕萬歲,誰又能真的萬歲,連聖祖都不能……”

建武帝聲音飄忽不定,似是自嘲,又似乎意有所指。

片刻後。

兩個內侍扶著太子趙信進殿,跪在臺階下三叩九拜。

“兒臣拜見父皇。”

趙信是建武帝原配所生,年歲已經五十有一,面容蒼老頭髮花白,單看模樣似是建武帝的同輩。

“起來吧,賜座。”

建武帝直接問道:“太子打算為威遠侯求情?”

趙信屁股還未沾錦墩,聞言又起身跪下:“兒臣懇請父皇,念在威遠侯過往功勞,寬恕其罪責。”

建武帝毫不客氣的說道:“難道不是看在你岳父的份上?”

威遠侯嫡女是太子妃,也是太子坐穩東宮的最大助臂。

現在的崔皇后原本是貴妃,先皇后駕崩後承繼後位,膝下兩位皇子,年歲與趙信相差頗大。

趙信嚇得面色蒼白,沉默許久,鼓足勇氣說道。

“父皇說的不錯,威遠侯對兒臣忠心耿耿,自是不能不救。”

“威遠侯私藏重甲,此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建武帝頗為滿意的頷首,以前太子性子溫和懦弱,說話都不敢大聲,今天總算有了幾分擔當。

趙信來之前早有腹稿:“威遠侯所有罪責,兒臣願一力承擔,還請父皇責罰!”

“記得今日所說,日後威遠侯再犯錯,朕直接罰你。”

建武帝拿起張空白聖紙,揮手扔到趙信跟前:“名字自己填,朕要你殺三成,貶三成,放三成!”

僅有勇氣做不好皇帝,還要學會殺人。

“兒臣遵旨。”

趙信連連叩首,未曾想這般簡單救了威遠侯,些許罪責、罵名不算什麼,穩固太子之位最重要。

說罷,高舉聖旨退出勤政殿。

建武帝望著殿外夜色,黑沉沉無邊無際,忽然嘆息道。

“朕很想將威遠侯斬了,還有那些個貪官汙吏,全部誅九族,還大乾百姓一個公道!”

鎮撫司將威遠侯案擴大化,就是出自建武帝的授意。

如今牢裡關著的不止武官,還包括吏部戶部的文官,甚至有不少趙氏皇族勳貴。

由於抓的官員太多,早朝列隊出現許多空缺,看起來參差不齊。

隨著鎮撫司深入調查,得知官員貪腐之嚴重,連建武帝都感到觸目驚心。

當年橫掃天下的老兄弟們,或多或少都變質了,恢復朗朗乾坤言猶在耳,轉眼就成了大乾的蛀蟲。

“只是,朕真的老了!”

建武帝自家人知自家事,靠著武道強撐精力,說不準哪天就駕崩。

換做二十年前,定會殺個血流成河。

“陛下也是為了國朝安穩考慮。”

康公公躬身道:“太子寬厚仁慈,將來定是位仁君,天下黎民百姓有福了!”

眼見趙信持空白聖旨,施恩於獄中官吏,顯然太子之位牢不可破,後宮那位徹底沒機會,趕緊拍馬屁說好話。

內侍是皇家奴僕,無論現在權力多大,待到新君登基都得推倒重來。

“希望如此。”

這也是建武帝的考量之一。

武皇帝之後,接文皇帝休養生息,有利於國朝延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