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家丁聽見了林凝素的聲音,立刻停下腳步轉身。

“大姑娘安好。”

方才走得急,看不清。現在站定在原地,林凝素才發現這兩個家丁皆是健壯,目光炯炯,不若尋常家丁。

恐怕是個會武的。

給林硯送莫名其妙的藥,還是會武的。林凝素當即想起這是什麼東西了。

這是催人心肝的慢性寒毒。由兩名武人送藥,是擔心林硯不喝。

而給林硯送藥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親,林業笙林相。

這件事,林凝素上輩子也是偶然得知的。

林家這些年對林硯可說是視如己出,所以就算父親逼著林硯娶自己,也是抵不過這養恩的。

真正讓林硯恨上林家的原因,正是這碗每月一次的“補藥”。

三年可傷根本,五年必然斃命。

任是什麼恩情,在這一碗一碗藥下去,也給衝散了。

更何況林硯還是個容不得背叛的。

他身上到底流著帝王的血,心狠手辣,冷心冷情。

林凝素拿出自己一貫的作派,命令道:“兄長竟然生病了,帶我一起去瞧瞧!”

兩名家丁對視一眼,左右這大姑娘也不知道,無妨。

林凝素站立在飲冰居門前,猶豫片刻後,推門而入。

一進門,就看見林硯憩在矮塌上,慵懶而散漫。玉白的手正拿著一本古書,遮住了面容。此刻他一身天青色外衫,烏髮未束,四散如藻。沒了平日的端正,反而添了幾絲冶豔。

這人向來一絲不苟,除卻就寢外很少歇息。如此這般,一定是因為寒毒發作。

寒毒最是磨人,一直喝下去會斃命,可若少喝了一頓,渾身上下便會如墜冰窟,身子弱的,可能就挺不過去了。

“哥哥,我瞧見家丁給你送藥,就順道來看看,是不是身子又不舒坦了。”林凝素忍著懼意,揚起一抹明媚地笑,儘量讓自己的行為與年少時期一致。

聽見女孩脆生生的一句“哥哥”,林硯緩緩放下書本,他眯著眼睛,目光在少女身上短暫停留,後不冷不熱地回道:“凝素。”

這個時候她還沒表露自己的心跡,故而林硯就算恨林相,也犯不著和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置氣。二人也算是面上過得去的兄妹。

家丁放下藥碗,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該是得了命令,須得看著大公子親口喝下。

那怎麼行。

林凝素看著二人,板起面孔:“你們怎麼還不走?”

府裡上下都知道,大姑娘最是難纏了…家丁硬著頭皮,仍沒有離開的意思。

“請…請大公子喝藥。”

林凝素一拍桌子,再次道:“有我照顧兄長喝藥,你們還不離開?”

家丁的目光在藥碗和林硯間巡視,最後挨不住大姑娘的威壓,只得離開。

左右那藥,不喝也得喝。

林凝素拿起藥碗,才想起自己此舉不妥。

雖說以林硯的體質來說,肯定能撐住斷藥的苦楚。但,總不能由她來次次阻攔…

須得讓父親知道,不能對林硯下手才行。

可父親也是聽從太子的話…

林凝素頭腦開始發昏了,她哪裡操心過這些。

那這次,就先喝著?

她望向林硯,發現這人正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一瞬後,又恢復了往常的平和,彷彿她看錯了一般。

“哥哥,我來餵你喝藥吧。”

林硯不會同意的,她只是客套一下,這人唯恐避她不及呢。

“嗯。”

她正要將碗遞過去便離開,誰知林硯竟然答應了。

林凝素攥緊了碗沿,不情不願地靠過去。她搭著矮榻的邊坐下,輕輕攪動著碗中的湯水。

方才隔得遠,又有兩個小廝在,她倒是沒什麼。如今這不大的寢居內,就只剩下她和林硯。冷香包裹著她,這人的視線也似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像絲線一樣圈圈纏繞,就像她擺脫不了的前世命運一樣,令她透不過氣。

林凝素舉起瓷湯匙,湊到林硯唇邊。

一勺一勺,林硯喝下了她親手喂毒藥,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湯汁很快見底,她卻心思不定。

這一世,絕對不能重蹈覆轍。

從前與林硯相處,都是林凝素主動,嘰嘰喳喳地找話題來,說個沒完。如今她也揣著煩惱,不願多言,二人之間沉默是常態,有時也有些尷尬。

不過這尷尬沒持續太久,飲冰居的門便被推開來。

年近四十卻依然能看出風采的婦人走進,正是林夫人。

“母親,您怎麼來了?”林凝素心中暗暗高興,等下可以藉口與母親共同離去。

林硯見到林夫人也起身,道了聲安。

“還不是來尋你,小沒良心的,就知道你在硯兒這裡。”林夫人自行坐在几案前,似是有什麼事要商討。

林凝素笑了笑,沒作聲反駁。

“素兒過了今年也十七了,不能像兒時那樣頑皮,也到了該議親的時候。正好今天你兄長也在,讓他也幫著參謀參謀。”林夫人滿面慈祥地看著二人。

林凝素聽著這話,心下有一絲古怪,便沒有打斷。

“安遠侯沈家素來與我們交好,前些日子宴會上,沈夫人還同我提起此事。”林夫人牽起林凝素的手,“敬安那孩子與你一同長大,最是合適。”

話畢,林夫人又將話頭拋給林硯:“硯兒,你說是不是?”

林硯點頭,道:“母親說的是。”

到了這時,林凝素才知道。原來母親早就知道她傾慕於林硯,母親此番也並非是讓兄長來“參謀”婚事,而是藉機敲打林硯,讓他少接近自己,與自己保持距離。

林夫人很開明,就算是名義上的兄妹,她也不甚介意。之所以不同意,是因為她知道,林硯的身世是個謎團,雖然夫君不願告知,她也明白林硯身份不一般,日後定然少不了周折。

女兒嫁給這樣的人,不是上趕著吃苦嗎。

這些細枝末節,十幾歲的林凝素也許看不出來,但她如今算是死過一次的人,若再瞧不出端倪,便真是有些愚鈍了。

前世,母親也幾次在他們兄妹二人前說這種話,但那時林凝素滿心滿眼都是林硯,一聽見“議親”兩字直接炸毛,林夫人也沒機會開口。

如今這樣也好,她順勢答應了母親,也算是了卻了他們三個人的心事。

林凝素低下頭,故作害羞模樣,小女兒家情態盡顯:“母親快別說了,誰要嫁給他?”

林夫人見女兒這般,也樂開了懷,道:“這可是你自己說嫁的,我可沒提這話。”

母女倆一陣說笑,這事也就算說定了。

林硯看著林凝素離去的背影,眸色沉沉。

嫁給沈敬安,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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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離開之後,林夫人就吩咐了身邊的雲樹告知林凝素有關於皇家圍獵的事宜。

按照雲樹的意思,林夫人是不想林凝素去參加這次圍獵的。孟朝民風不似上古國那般守舊,是允許女子學一些騎射和書畫的,儘管不多。

所以,凡是去參加圍獵的世家女子,大多都想去贏個彩頭,也算是為自家門楣爭點面子。

如若是上輩子的林凝素,十分爭強好勝,既然參加了,就必然要奪得頭籌。可她這身子才剛養好,林夫人是怕她又折騰病了。

“雲樹,去稟告母親,這次圍獵我會參加。且讓母親放心,這次我只參與罷了,不會當真。”

雲樹聽著大姑娘的話,還納悶兒這人怎麼就突然懂事了起來。

送走了雲樹,林凝素便讓雲鸞去準備相關的事宜,獨自清淨。

像圍獵宴會這種熱鬧的地方,十幾歲的時候,她是很願意參加的。

但自從進了皇宮,要處處守著規矩。加之林硯愛清淨,她也就習慣了。這次圍獵,本來去之與否於她都沒什麼關係,之所以必定要去,是因為前世在圍獵場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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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六月,暑熱未至,春韻仍在,是出行的好時節。

皇家獵場總是不同於別處,並不只有茂林曠野,在一片獵場之後,還有近乎三個宅院大的荷塘,一些不愛去獵場吹風的夫人貴女,便會歇在此處品茶賞花。

巒山腳下,一時間玉冠華袍,綾羅粉黛畢集。街道上,駿馬寶車,香飄滿路。

林家雖然在朝中根基深厚,但是身無侯爵之位,手無兵戈權柄,跟這些世家一比,還是夠不上的。

十幾歲的林凝素哪懂得這些,只知道自己父親深受皇恩,將自己在家的刁蠻本領也用在了和其它貴女的相處中,殊不知許多人都暗中嗤笑她。

林凝素掀開綢簾,看著窗外與前世別無二致的景色。

也罷,隨性就好。

而另一邊,在不遠處,有個少年正惦著腳尖,他一身紅衣,身形俊朗,惹來不少目光。

可少年並不在意,因為他此刻正翹首以盼,仔細看數著來往的車馬,生怕看漏一個。

功夫不負有心人,偌大的“林”字栓在馬車前,沈敬安三步作兩步,輕快地駐足在車馬前。

他本欲直接呼喚林凝素來著,但顧及到有林相和夫人在,便收斂了孩童心性,規規矩矩地等著。

當沈敬安彎著眼睛站在馬車前,將自己的手遞給林凝素的時候,她沒有多意外。

上一世也是如此,但那時的她一心撲在林硯身上,哪裡能看到眼前的良人。

當時因著林硯就在前面的馬車上,她直接略過這人熱烈的目光和雙手,並任性一句:“別再來找我,其他人會誤會的。”

這一次,她不會再選錯了。

“敬安,你怎麼獨自站在這裡?侯爺和夫人呢。”林凝素自然地搭上他的手,下了馬車。

“當然是等你…”這人越說聲越小,反倒是微微羞紅了臉。

“父親母親先進去拜見陛下了。”

“站在這也不嫌太陽大…”林凝素嬌嗔責怪,並順手將自己的帕子放進這人手中,“浸了艾草葉的,擦擦吧。”

沈敬安受寵若驚,往常林凝素肯對他笑一下,就已經求神拜佛了。

“阿素待我最好了。”

二人還未寒暄完畢,林凝素便覺空氣驟然清冷,一股寒意自脊骨爬上。

沈敬安亦面色微變,隨後雙手抱拳,向林凝素身後一拜:“文璞兄。”

林凝素緩緩轉身,只見林硯正站在她身後,一派溫文,看不出是何心情。

“母親吩咐我帶你入內。”

母親和父親分明先離開了,還讓她和敬安好好相處呢,怎會….不過,大庭廣眾之下,與敬安一同出行確實不大好。

她點點頭,向沈敬安道別,轉而跟上林硯。

獵場不小,須得走上一刻鐘。前方之人步子邁得大,她跟著吃力,卻也不願意多搭話。和從前時常喊著“哥哥”的女孩沒有半點相同之處。

林硯側過頭,她不出聲,他也就自顧自按著自己的步伐去。

等到了女眷所處的營帳處,她面色都有些蒼白,趕忙找個無人的角落歇息。而林硯則去了旁邊不遠處的皇營,先到的沈敬安也趁人不備向她招手。

剛歇息沒半刻,就聽見了荷池附近的吵嚷聲。

“上都城誰不知道阮姑娘是才女,怎麼連投壺這樣的風雅事,都不願作配?”一道高昂的女聲穿透人群,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林凝素半靠在廊前,頗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

這聲音的主人她識得,是平昌伯爵家的嫡小姐尤曼曼,前世與自己並不對付,因為她也愛慕林硯。

但自己在外的身份只是林硯的妹妹罷了,尤曼曼的脾氣怎麼也撒不到她身上。這不,現在衝著林硯真正的心上人去了。

不過,這平昌伯爵才得意幾天,就敢得罪柱國大將軍了….

阮清聽見這番為難之語,也波瀾不驚,依舊端莊優雅。她輕淺一笑:“尤妹妹言過了,我對投壺也只是略懂一二,哪能登得了檯面。”

“阮姑娘昔日在二皇子壽宴上投壺拿了第一彩頭,將太子都比了下去。你這哪是覺得自己等不了檯面,分明是嫌我們罷了。”尤曼曼咄咄逼人,將其它人的矛頭也都指向阮清。

林凝素聽著這一切,不由得發笑。林硯這人是會給人下蠱嗎?這麼多姑娘都著了魔一樣心悅他?

是看中了那身皮囊,還是那副溫潤如玉的性子。

如果這些姑娘知道林硯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恐怕會同自己一般,退避三舍。

她移開目光,投向旁側的營帳地,男子大多在那邊。而林硯似乎已經拜見過陛下了,目光正好投向這邊。

林凝素心思微轉,不若賣個人情吧。

她隨手拿起一支箭,向人群中去。

“尤姑娘,我來同你比。”林凝素一到,眾多貴女瞬間給她讓出一條路。

不為別的,就因為林凝素的性子比尤曼曼還不好惹。

少女纖巧的手隨意地轉著箭簇,語調漫不經心,卻別有一種壓迫感。

尤曼曼瞬時怒火中燒,而後她似乎想到什麼,不可置信地笑:“你來比?”

這話問完,周圍的貴女也都笑著竊竊私語。

“你若是比得過我,我便不參與這次圍獵的擊鞠賽了。”

不怪尤曼曼瞧不起人,十幾歲的林凝素,禮樂射御書數,那是一竅不通。

上京城出了名的草包美人一個,雖說現在也沒通多少就是了。

最初進宮,有時林硯不曉得哪裡來的興致,會拉著她,手把手教她一下午。若是她投得不好,還會被罰….

林凝素不願與她廢話,抓起十隻箭,一一投入壺中,無一絲停頓,發發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