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昏暗,他動一下腿,臉轉向她,看不清神情,忽然說:“對了,今日收到這個,險些忘了要給音娘。”說著一手自衣襟間摸出什麼,擱在她膝頭裙襬上,而後一手挑起竹簾,出去了。

舜音愣一下,摸了一下膝頭,似乎是個信函,立即拿在手裡,探身出車。

穆長洲已先一步進了府中,解了腰間橫刀遞給迎接的昌風。

舜音刻意慢行,自廊上過去,進了後院,邊走邊藉著廊中燈火看了兩眼手中,確實是封信函,腳步頓時快了,直往房中。

房中已點了燈,她合上房門,去桌旁挑亮燈火,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自秦州寄來,心中已按捺不住快跳了幾下,飛快拆開。

是封無疾寫來的回信。她的信被穆長洲以快馬送出,他回覆得自然也快。

舜音細細地看,封無疾說自己一切都好,她那封“家信”已認真讀完,為免掛憂,附帶自己手信一封,當晚就由千里快馬送往了長安。

看起來,彷彿是在說因擔心遠在長安的母親掛憂,他手書一封信,連同她的信一起連夜送去給母親看了。但其實只有舜音知道,他寫的信是對她那封信的詳細解讀,寄往的是長安宮廷。

其後有兩個沒頭沒尾的字:甚悅。

舜音唇邊慢慢露了笑,他說的是聖人甚悅。那說明沒錯,聖人確實重視邊防,難怪允他用千里快馬,還這麼快就給了回應。

後面還有幾行字,卻只是家常囑咐了。封無疾掛念她,幾乎將她的所有事情都問了個遍:在涼州可吃得慣、住得慣?氣候可還適應?有沒有身體不適?請她千萬保重身體,注意安全……看其言辭,都快恨不得追來親眼看看了。

最後他又連連追問:新婚丈夫對她如何?到底是哪位涼州官員?

舜音才想起自己寫信給他時,只注意寫觀察到的情形,反而把自己的事情給忘了。

她收了信,匆匆走到窗邊,朝外看一眼,剛好穆長洲走入後院,正一手解著袖上護臂,忽而偏了下頭,目光似要看來。

她立即合上窗,回頭時唇邊不禁又笑一下,看看手裡的信,心裡總算舒服不少……

城中幾乎喧鬧了一整夜,到了凌晨方才徹底安靜。

軍司府中一早開始忙碌,昌風走至東屋外,見門開著才走近,果不其然看見舜音已經早起,高聲道:“夫人,昨日剿匪已結束,今早接到總管府令,軍司府午間設宴為佐史等將士慶功,軍司讓請示夫人,是否赴宴。”

舜音毫不意外,張君奉領了兵權去剿匪,哪能不成功,自然有功可慶了。穆長洲協掌軍政,會在軍司府裡設宴也不奇怪。

那看來昨日他們自城外回來時就已經成功接手鄯州兵馬了。

偏偏她還得裝作剛知道的模樣,想了想說:“這是軍司政事,我就不參與了。”順帶朝主屋那裡看一眼,屋門緊閉,早起就沒看見穆長洲,大概是一早就出後院了。

昌風稱是,退出後院覆命去了。

舜音在房中待著,那封回信還一直揣在袖中,拿出來再看一遍,確定一個字都沒漏看才又收起來。

時將近午,張君奉自總管府復了命,快馬趕到了軍司府門前。

下了馬,他隨侍從進了府門,立即就問:“軍司何在?”

侍從回:“應在廳中。”

張君奉立即腳步匆匆地往廳中走。

一進去,廳中案席已設,穆長洲就在上方主案後坐著,手中剛合上一份軍務公文,看到他進來,抬一下手,示意他坐。

張君奉沒心思坐,快步上前:“軍司藏得真深。”

穆長洲看他一眼:“怎麼?”

張君奉道:“我道那老僧為何說那番話,回去細想了許久才想明白。”

門外腳步聲急,胡孛兒正好大步趕來,進門時剛好聽到後半句,巴巴湊近:“什麼?佐史想明白什麼了?”

張君奉白他一眼,又離近穆長洲一步:“軍司曾在長安高中進士,別人不知詳細,我還是知道軍司在長安住過幾年的。想來那老僧認你為封家進士並非全錯,恐怕是因你當時人在封家,而被當成了封家人。”

穆長洲什麼都沒說。

張君奉見他沒有言語,便是預設了,沒料到自己竟猜對了,震驚地站直,口中嘀咕:“還真這麼巧?”

昨晚穆長洲走後,他本想等到眾人散去,再好好詢問一下那老僧。不想老僧說不問俗事就不問了,很快就離開高臺走了,甚至眼下都已離開涼州,直往西域去了。

胡孛兒也不傻,聽了這幾句就已想起昨晚浴佛節上的事,目光直往穆長洲那裡瞄,瞄著瞄著,眼都不可思議地瞪圓了,捱到張君奉跟前擠眉弄眼,還想知道詳細。

張君奉沒理會他,又看一眼穆長洲,低語:“總管定然不知此事。”

穆長洲仍未言語,只笑了一下。

廳外已趕來其他幾個剿匪的副手將領,在門邊齊齊向穆長洲見禮。

侍女們隨之進入,開始擺菜送酒。

張君奉和胡孛兒頓時心思全收,互看一眼,各自閉嘴坐去案後。

過午許久,舜音已在房中用過飯,一邊思索著要何時回信,一邊走至門口,往外院看。

剛才還有些動靜,現在已全然聽不見了,說不定宴席已經結束了。

她猜穆長洲今日即便不出府,也會在前院與他們議事,一時半刻應該不會回後院,剛自袖中又取出那封信,一抬眼,正好看見穆長洲的身影。

他竟然這麼早就回來了。

穆長洲進入後院就看見了她,本要走庭中,腳步一轉,走了廊上,直到東屋門前,看一眼她手中:“音娘今日避宴,是在忙著看信?”

舜音手往袖中塞了塞,唇邊又若有似無地一牽,淡淡道:“沒有,只是覺得那裡都是武將,我去又沒什麼話說。”

穆長洲看到了她唇邊那點笑,多看了兩眼,昨日還臉色冷淡,一封信就有笑意了。

舜音看了看他,忽而問:“今後寄信也如之前一樣?”

穆長洲說:“自然。”

“……”那不還是要查。舜音無言。

勝雨領著兩個侍女走了過來,看到軍司在,都垂首停在後面。

穆長洲回頭:“有事?”

勝雨答:“行將換季,來請夫人量衣,好添置衣裳。”

舜音來時確實落魄,只不過綠錦包裹裡裝了兩三身衣裳,連新婦禮服都是由聖人所賜,新衣幾乎都是來涼州後添置的,皆由勝雨安排。

昨日她參加浴佛節,勝雨便知此後類似大事小事不少,及時招了侍女來再添衣物。

穆長洲聞言點頭:“量吧。”

舜音還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說完竟然直接進了自己房中,從她身旁而過,擦過門上的佔風鐸,帶出“鐺”一聲脆響。

勝雨立即道:“軍司難得也在,不如一同量衣添置。”說完看向舜音,畢竟這是她這個妻子該安排的事。

舜音眼神閃一下,只好說:“那請軍司先量吧。”

穆長洲在榻上坐下,今日不曾出門,他袍衫寬系,袖口未束,一副閒雅之態:“不必了,昌風熟悉,她們自然清楚。”

勝雨垂首稱是。

舜音見他也沒有迴避的意思,只好走回房中,張開手臂,任由侍女上前量體。

穆長洲坐著,看她已刻意側過身去,侍女拿著細繩繞過她腰肢,輕輕收束,繞出纖柔的一截,她臉也轉向了別處。

他上下看了一眼,目光自她腰間,轉去她側臉。

直至侍女量好退了出去,勝雨也告退去取綢緞,他忽而問:“音娘信中怎麼沒提到你我婚事?”

舜音一怔,冷不丁聽見這一問,差點沒來得及思索,轉頭看他,已經反應過來:“你看過了?”

穆長洲提了提嘴角:“我好像只說過上封信不看。”

“……”舜音只一瞬就定了心,沒事,封無疾回信並沒有提到什麼,都是尋常語句,只是說得隱晦罷了。她想了一下說:“我原不知道寄信這麼麻煩,本打算下次寫信再詳說的。”

穆長洲不置可否,隨口般問:“那下次你要怎麼說?”

勝雨已匆匆返回,手中託著幾塊綢緞,垂首近前,請舜音挑選。

穆長洲暫時沒再說,只看著她。

忽見舜音回頭自幾塊綢緞中拿了一塊深色錦緞,走近過來,在他肩頭一搭,回頭對勝雨說:“這個適合軍司,給軍司留著。”

勝雨立即稱是。

穆長洲看了眼自己肩頭,她拿著深錦的手指蔥白,一下抽走,連帶錦緞在他頸邊颳了一下,輕微的癢,不禁看她一眼。

舜音與他對視一眼,轉頭放下錦緞,之前說什麼,自然也斷了。

第十四章

當夜涼州難得落了陣雨,卻連地都沒怎麼打溼就停了,自然也不會妨礙到第二日外出公幹。

一早,穆長洲走出主屋,昌風已候在門前,雙手捧著他的橫刀,稟報說:“已去請過夫人了。”

穆長洲往外走,沒幾步,看見從東屋房中走出的舜音,彼此恰好在廊邊碰頭。

舜音穿著便於出行的綠綢窄袖襦裙,拿著帷帽,得知今日要外出,準備得很快,出來一看到他,目光一動,找話一般先說了句:“為穆二哥選的錦緞已送去趕製袍衫了。”

穆長洲聞言笑了笑,頓時想起昨日情形,從她房中離開前,她口中就只剩說衣裳的事了,今日見到竟又提起。他踏上回廊,與她一同往外走:“那就有勞音娘了。”

舜音跟著他腳步,隨口接:“穆二哥喜歡就好。”

勝雨跟在她身後,與一旁的昌風對視一眼,忽又覺得軍司與夫人感情更好了。

出了府門,舜音走慢一步,看著穆長洲佩刀帶弓後先上了馬,才戴上帷帽,走去一旁上馬,心裡琢磨著回信的事。

昨日在她房中是將他問的話給岔開了,後面信要怎麼回卻還沒想好,思來想去,連累她一整晚都沒睡好。

還沒想完,忽然覺得有目光盯著自己,舜音坐上馬背,轉眼看去,在一排弓衛前面等著的張君奉和胡孛兒早坐在馬上,此時幾乎同時轉開了目光,一個扯著絡腮鬍須,一個看似在望天上陰雲。

她掃視二人一眼,覺得他們今日古里古怪,也無心理會,扯了韁繩,照舊去了左側。

隊伍出發,已然輕車熟路。

今日似是諸事繁雜,剛到東城門下就停頓了下來。

城頭上的守城官急忙下來,在穆長洲馬前站著,恭恭敬敬地遞交上城防記錄文冊,彙報了一番城守軍務,最後又彙報起信驛情形:“近來寄信不多,驛卒查驗都無異常。官員家中寄信本就少,近來更是一封也無。”

穆長洲翻過文冊,遞還給他:“有事再報。”

守城官領命回了城上,隊伍才又接著往外出城。

舜音聽完守城官那幾句話,眼睛已忍不住悄悄去看設在城下的那間信驛。

涼州如今除了陸迢外,都沒什麼外來官員了,哪還有什麼官員會寫信寄出,也就她會煩惱此事了,那不就成了專查她一人了?她手上扯了扯韁繩,轉頭去看右前方的穆長洲。

似有所感,他也剛好朝她這裡看來。

隔著垂紗,舜音目光還沒與他碰上便轉過了頭,裝作認真去看城門外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