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敵軍陣中,西突厥可汗壓著怒火,一聲接一聲地下令,自馬背上看去,卻見關城之內仍有守軍奔來,遙遠四處已傳來激昂鼓聲,終於覺出不對。

如此正面迎來,定然是援軍已至。

可汗呵斥,又高喊出一道命令:“殺向關城!”

對面陣中,一杆大旗豎起,上面飄揚翻飛著清晰的一個“穆”字。

穆長洲立馬旗下,正等著這命令,一見他大軍撕扯著要往關城殺去,立時揮手,手中韁繩一振,馳馬衝去。

輕騎左右隨行衝出,直撲向陣心,揮去長槊,為他殺開一道缺口。

穆長洲縱馬直奔狼頭纛,故意抽刀一晃而過。

可汗大驚,即使被左右團團圍護著,也忍不住要扯馬迴避,剛剛坐直,轉頭又來一箭。

前側一部首領當即落馬。

穆長洲回身一箭,正中其心窩。

“後退!”可汗先前被他所傷剛愈,謹慎萬分,立時用突厥語大喊。

穆長洲收弓奔出,立馬回望,後方已來大股塵煙。

“秦州來援!秦州來援!”遠處兵馬故意重複高喊。

奔往後方的西突厥各部驟然凌亂,連可汗穩軍的高喊都被蓋了過去。

穆長洲趁亂張弓,瞄向陣中,一箭射出,立即搭箭再射。

人影晃動,可汗周圍始終防範嚴密,他一箭射去,馬上有人擋去,不妨緊跟著又來一箭,忙又有人撲擋,卻還是射中了可汗肩頭。

可汗當頭摔倒,陣中一片慌亂,趕忙拖其上馬,卻已來不及迴避後方壓來的援軍。

前後皆是煙塵瀰漫,看不清來了多少人,也不知殺出的涼州守軍有多少人。

敵軍大部自亂陣腳,昨日還是來勢洶洶,現在陣前失將、各部離心,轉頭便開始各自衝殺……

北面報戰的鼓聲忽又激烈,如士氣如虹,振奮人心。

舜音在城頭上仔細聽到現在,如有所感,立即下城,踩鐙上馬,直出城門。

一行斥候隨她快馬奔出城,後方還緊隨著護行的弓衛。

幾乎同時,忽有兵馬自城外南向衝來,伴隨著呼喝喊殺聲。

舜音自馬上回望,是一隊吐蕃兵馬衝了過來。

但緊跟著,便追來了一列清剿他們的涼州兵馬。

一群穿著皮裘的吐蕃兵馬前方,卻有一個身穿胡衣的婦人身影,在馬上朝她瘋狂衝來:“總算出來了,你休想走!”

舜音當即扯馬避讓,隔著擋去的斥候與弓衛身影,看見對方扭曲的臉。

竟然是劉氏,她身上胡衣髒汙,形容憔悴,一條胳膊僵著,只一手抓著韁繩,還未上前就被追來的涼州兵馬纏上,在兵馬陣中左右躲避。

舜音冷眼看著她:“拿下。”

到現在才見她現身,原來是藏身去了吐蕃陣中。

涼州兵馬頓時揚兵攻去。

劉氏似已癲狂,躲避在陣中,還朝身邊的吐蕃兵怒喊:“快攻入涼州!快甩開他們攻進去!這河西十四州是我的!”

吐蕃兵馬與涼州兵馬混戰之中,無人理會她,喊殺聲蓋過了她聲音,馬匹也衝撞她去陣後。

遠處似有震顫之聲,隱隱而至,聽不真切。

舜音轉頭尋找,看向東面,一回頭,卻見劉氏在陣中驚惶地躲過了涼州兵馬砍去的一刀,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又打馬朝她衝來。

“這都怪你,怪你和姓穆的!”劉氏猙獰怒吼,“我本該是大涼國皇后……”

兵馬還未迎去,話音戛然而止,一箭飛至,直中她眉心。

緊跟著又是一箭,貫胸而過。

劉氏雙目圓睜,猝然跌落馬下。

吐蕃兵馬猛然攻向箭來處,竟然直接在她身上踏了過去。

舜音怔然轉頭,看見遠遠持弓奔來的玄甲身影。

兩列快馬輕騎自他左右身側搶先衝來,齊整抽刀,疾揮殺去,直直碾退試圖衝近的吐蕃敵兵。

舜音回了神,立即策馬而去。

穆長洲快馬奔近,一勒停,下了馬。

舜音跟著勒馬,剛下來,已被他伸手一把接住。

她幾乎聽不清遠處雜亂喊聲,低低喘息:“我來接應你了。”

穆長洲盔帽已除,盔甲沾血,手臂用力一收,攬住她,喘氣說:“我沒事,安然無恙回來了。”

舜音緊緊抵著他身前玄甲,終於定了定心,卻又蹙眉,看向城下廝殺處:“還未退敵。”

“會退的。”穆長洲說,“最後一支援軍就要到了。”

舜音心中一動,記起臨走前他特地留的話:別忘了我還遞了奏摺,還有一支援軍。

忽然想起剛才的動靜,她轉頭東望。

穆長洲緊攬著她,看向東面:“已能聽見動靜了。”

昏沉暗下的天色如被割開一線,天邊似有烏壓壓一片潮水推來,先是隱約的震顫,繼而是齊整的馬蹄聲,平穩漸至,越來越清晰。

廝殺著的吐蕃兵馬被輕騎殺去後方,仍呼喝不斷,下一刻倉皇后退。

城頭上忽又擂響激昂鼓聲。

濃雲低壓,大風漫卷,浩蕩大軍自東而來,一路飄揚旌旗,舒捲著,露出清晰的龍紋。

兩側身披重甲的禁衛持戈壓陣,馬嘶喑喑,所過之處帶起漫天煙塵。

當中一頂華蓋之下,露出跨馬而來,明袍在身的人影。

舜音驚訝地看向身旁,他上奏之時,竟做了這樣的安排。

穆長洲緊盯著那裡,側臉平靜,如已等多年。

最後的援軍,是天子親率王師。

第一百零五章

王師穩然而來,卻一路毫無風聲,直到此刻快至涼州城前,才揚展龍旗,舉起華蓋,猶如天降。

後方還跟隨沿途各州護行的兵馬,無邊無際,愈顯聲威。

未至城下,大軍已停。

軍中沒有御駕車輦,帝王只乘馬而來,當先勒停,不再往前。

後方大軍卻已調動,幾名朝中將領分率兵馬而出,揮旗策馬,一路往南,一路往北。

天將黑下,四下卻毫不停歇,奔過的馬蹄聲接連不斷,遠處廝殺聲又起。

城頭上再擂響戰鼓,不覺已成赫赫莊嚴之聲。

舜音只覺連這也是安排好的,帝王一來,大軍即動,毫不停頓,看一眼身旁,穆長洲依舊平靜,只站在原地。

直到面前奔回輕騎,來報城下外敵已清除乾淨。

他才開口說:“傳訊各處,天子親率王師退敵,命各方及時送報戰況。”

輕騎立即散開,朝四處策馬奔出,一路高喊:“天子親率王師退敵!天子親率王師退敵!”

一路重複著,隨風送向各處。

北面很快奔來快馬,張君奉疾馳在前,衝過來就道:“西突厥各部皆被重創而退,又有中原大軍趕來支援了……”

穆長洲返回時,西突厥各部就已受創在退,只點了下頭。

張君奉是因新去支援的大軍才來報的,緊跟著就聽見了那陣輕騎的高喊,扭頭朝東一看,一見最前面華蓋貴馬的情形,睜大雙眼,立刻下馬,整衣跪倒。

胡孛兒緊跟著打馬而至,大嗓門地喊:“北面穩了!”剛喊完就看到了遠處情形,呆愣住,被一旁的張君奉拽了一把,趕緊下馬跟著跪倒。

南面一支兵馬正馳向此處。

最前方的是令狐拓,離了一截停住,刀未入鞘,滿面塵灰,看著穆長洲,報上戰況:“吐蕃後方受挫,現大部援軍趕去,已致敵退……”

話一停,他也聽見了遠處的高喊,轉頭看向東面,才知大部援軍從何而來,下了馬背,朝東跪下。

城頭守軍匆忙出城,清掃去城前廝殺過的痕跡。

除了趕去支援的王師大軍,各處都陸續有抗敵的副將帶領兵馬趕來,城中也湧出了各個城門上守城的將領和守軍,每一支都馬腿裹塵,甲冑沾血。

到了東城門外,每一支都朝東跪下。

遠處廝殺聲漸弱,城頭燃起火把,四方戰鼓又漸次擂響,傳遞退敵訊息。

再無戰況送至,舜音看了眼身旁。

穆長洲將一手持著的弓搭上馬背,攬著她的那隻手輕輕一帶,鬆開,往前走去。

她在後稍頓,又緩步跟上。

華蓋終於往城下而來,年輕帝王跨馬而來的身影逐漸清晰,直到停於城門前。

城上守軍也接連跪下,四下寂然無聲。

穆長洲一步一步走至馬前,玄甲隨步輕響,背對城門,垂首下拜:“臣穆長洲拜見。”

舜音跟在他左側,斂衣拜下。

眼前明黃袍擺一閃,一手虛抬了一下。

舜音順著抬手起身,看見帝王已經下馬,就站在穆長洲面前,清俊溫和的臉上似有些訝然,又似有些恍惚,隔了一瞬,親手將他扶了起來。

“多年不見,終有今日。”帝王說,“你已全然不似當年。”

穆長洲站直,目光幽然沉定,沒有言語。

帝王抬頭看了一眼面前巍峨高聳的城門,上面的涼州二字不知浸染了多少風雪,收回目光,又看向他:“今夜入城,眾軍整歇,明日再行正式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