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有說,晏不知從很小的時候,就被晏家帶到玄赤宗,反覆說教、洗腦,讓他對自己的宗門死心塌地,卻從沒提及晏不知如何來到晏家。

誰又能想到,那位驚才絕豔的天才劍修,曾像牲口一樣被關在籠子裡,戴上鐐銬供人挑選。

殷晴樂捂著嘴,喉嚨像被燙到一般,又疼又麻。她知道自己身處過去的幻境,什麼都做不到,強行穩住情緒,半蹲在晏不知身旁。

小少年被拉拽頭髮,腦袋被強行抬起,背脊倒是挺得很直。他不過四五歲的模樣,看上去童稚青澀,雙頰的嬰兒肥還未褪去。

一雙漆黑的眸子半睜,目光迷離,面色泛著病態的紅。

他燒得迷迷糊糊,神色睏倦。明明是可愛得能被喊“崽崽”的年紀,卻成了關在籠子裡的砧板魚肉。

“這傢伙怎麼滿身是傷?”晏嬌嬌似笑非笑,問黃衣修士。

修士忙道:“先前他想帶籠子裡的人逃跑,被打了一頓。仙子放心,別看他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可是練氣的修為,很快就能恢復的。”

“既然您要,我給您捆起來?”

“不必了。”晏嬌嬌露出厭煩的神色,“你在這兒等我一會。”

說完,她轉身朝晏尋走去。

殷晴樂蹲在地上,伸出手去,在手無數次穿過晏不知的身體後,她明白自己幫不到他。用力一咬牙,從地面起身,跟在晏嬌嬌身後。

晏嬌嬌來到晏尋身旁,行禮道:“父君,檢視過了,確實是畫像裡的人。”

晏尋頷首:“既如此,帶回去吧。”

“是。”晏嬌嬌垂首,“既然如此,少宗主之位,我便讓與他。”

殷晴樂繼續靠近,想知道更多細節,卻只聽到晏尋的冷喝:“跪下。”

“誰說少宗主之位是你的了?”晏尋聽出晏嬌嬌的弦外之音,抬腳踢了過去,一腳就將少女踹翻在地。

“少宗主之位,這三百年是他的,未來是我兒的,你不過是名女修,休要白日做夢。”

殷晴樂對這個世界的三觀,短時間內又被重新整理一次。她想破腦袋都沒想到,都已經是仙俠背景,竟然還有重男輕女。

晏嬌嬌匍匐在地,早就習慣打罵,她咳嗽幾聲,請示道:“父君可要給那人賜名?”

晏尋漫不經心:“你覺得呢?”

“女兒不知……”

“那就叫不知吧。”晏尋道,他往旁邊瞟了一眼,“這地方可真是齷齪,領到人後就快些離去。”

說話間,那修士已經等不及,拽住鎖鏈朝二人走去。

“諸位還要他嗎?五百上品靈石,練氣的好苗子帶回家。”

小少年被扯得跌跌撞撞,他蹣跚地跟在身後,眼睛似睜非睜,黃衣修士用力一扯,晏不知一個沒站穩,摔下臺階。

殷晴樂就站在幾步開外,當下也忘了自己什麼也碰不到,上前幾步,張開雙臂欲接住他。

自然什麼也沒碰到,二人交錯而過時,殷晴樂趕到一股大力起來,她向後仰倒,翻轉身體滾下臺階。

她突然有了痛感。再睜眼,她撐地的手不是自己的,而是隻尚還有些肉乎的小短手。

眼前是散碎的沙石,腳步聲傳來,視野中邁入雙漂亮的紅靴。

晏嬌嬌來到她面前,含笑伸手。她端著杯酒,杯中水色盪漾幽幽泛藍,眉宇間透出詭異的溫和。

“我找到你了,好阿弟,叫你受苦了。來,喝下這杯祝酒,與我回家。”

殷晴樂愣怔地直起脖子,驀然反應過來。相互交錯的瞬間,她進入了晏不知的視角。她當下看到的畫面,是晏家尋到晏不知,帶他離開囚籠時的景象。

如果她是晏不知,現在應該伸手接過酒杯,滿懷感激的一飲而盡,與晏嬌嬌和晏尋回宗門。

一旦意識到這點,腦袋裡“嗡”的一聲,響起各種各樣的雜音。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無以為報,無以償還。”

“混賬東西,你身居高位三百年,沒想到是個徹頭徹尾的冒牌貨。”

其中還混了她自己的聲音,清清脆脆:“玄赤宗這是壓榨!是他們對不起你們。”

無數人的聲音,無數的觀念紛至沓來,快將殷晴樂的意識淹沒。她用著晏不知的身體,艱難地抬起眸光,看到晏嬌嬌笑語盈盈,將酒杯遞上。

“來,喝下它,我們回家。”

殷晴樂張了張嘴,沒發出任何聲音。

在晏不知是記憶裡,事情的發展是這副模樣嗎?

他被關在囚籠之中,隨那些堪比人牙子的修士一同輾轉,經歷折磨傷重昏沉時,被晏家以找到親生子的理由接回玄赤宗。

於他而言,是晏家救了他,是他們救錯了人,放那親生的孩子繼續顛沛流離讓他得到喘息的機會。

因此,在晏家轉變態度,對他施以極刑時,晏不知雖不想交出性命,卻又不知該如何贖罪。

他不知道晏嬌嬌和晏尋是特地來尋他,他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人早早盯上了他,他不知道所有人皆把他當做物品,就連名字,也是在閒談中隨意丟給他的。

殷晴樂的指尖纏上深色魔氣,激烈的情緒在心內起伏,她彷彿變成了晏不知本人,像個茫然的孩子,無措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殷晴樂對他說的那些話,更加重他內心的迷茫。

殷晴樂閉上眼,雙手抬起,摟住雙肩,也算間接抱了抱那個可憐的孩子。

晏嬌嬌的勸誘仍在繼續,殷晴樂霍然睜眼,揚手打翻酒杯。她被修士按在地上,昂頭瞪著晏嬌嬌,質問道:“是誰讓你們過來的?”

“是誰給你們的畫冊,讓你們來找他的?”她掙脫小少年軀殼的束縛,頂著漫天雜音碎語,一步步往前走,抓向晏嬌嬌的衣襟。

探手如水中撈月般,甫一觸及晏嬌嬌,眼前的少女人像登時破碎,化為光點散去。

殷晴樂一步踏出,腳剛落地,幻境震動幾下,從她的腳底開始裂開、崩落,她的身邊再度化為黑漆漆一片烏有。

殷晴樂茫然地四處摸索,陡然被無形的力量拉住神識,強行把她拽離晏不知的識海。

此次和先前不同,離開識海後,殷晴樂沒有感到被束縛的眩暈,清新的空氣刺激她的五感,令她恢復神智。

眼前是婆娑水汽,她維持俯臥的姿勢,半天緩不下情緒。

耳畔響起清冽的男聲:“好些了嗎?”

殷晴樂迷迷糊糊“嗯”了一聲,猛然回神,察覺到自己並不是躺在地上,或是枕著雪堆。

她趴在男子的胸膛之上,迷迷糊糊伸手一摸,掌中一片溫熱,盡是溼漉漉的晶瑩水珠。

法衣裡襯防水防塵,她的眼淚自然也沒滲透進去,盡數被阻隔在外。

“你自進入我紫府後,一直在哭,看到了什麼?”那聲音繼續道。

殷晴樂抬起臉,對上晏不知深邃的黑眸。她又想起了識海幻境內的小少年,三百年過後,他臉上的稚嫩盡數褪去,眉眼間愈發深沉,再無法看出內心的想法。

他右手平舉,祭出靈力擋住翩然落下的雪花。眼底眸光恢復沉靜,先前翻騰的魔氣消失無蹤,當是被他暫時壓制住。

烏黑的影子隨月光映下,一整個攏住殷晴樂,雖然晏不知恢復正常,但給人的壓迫感並非完全消停。

“我看到你了。”殷晴樂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睛看向晏不知,一個沒忍住,又想哭。

晏不知輕輕抿唇:“我想也是。”

殷晴樂進入識海時,他亦一同陷入昏迷。晏不知重新夢見了少時的日子,夢到那段被晏家從囚籠中救出,帶回玄赤宗的日子,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他明白,這是殷晴樂在他的識海中,翻出那段壓在深處的記憶。

“被你看到了啊……”他的目光飄向遠方。

想起先前少女的言語,想起殷晴樂口口聲聲為他辯護,身上的熱血,一寸寸冰冷下去。

“既如此,你當如何想我。”他垂下睫羽,和殷晴樂對視,“一個來路不明,承蒙晏家搭救之人,也配恩將仇報,對他們要債麼?”

她不瞭解他,他不過是個借天雷躲過死劫,苟且偷生的小人。

紫府崩潰的程度稍稍緩解,殺意和惡念亦慢慢淡去,在漫天大雪中,心頭苦悶和體內的寒毒一起,像幾百把雪亮匕首,瘋狂地攪動晏不知的五臟六腑。

殷晴樂眼角帶淚,從晏不知的腰間起身,低頭看著地面。聽到晏不知的話,當即抬頭,用力搖頭,察覺自己的意思有誤,又點點頭。

心裡很多話想說,但全都堵在喉嚨裡,不知該如何組織語言。晏不知和她不一樣,他什麼都不知道,如今他們所處穹痕淵,也沒機會與晏不知慢慢說清。

她聽見晏不知低、發出聲如風破碎的嘆息:“殷姑娘……”

殷晴樂擦去眼淚,直起身板,抬頭看他。

晏不知又道:“你且寬心,從位死去,縛心咒的主位不會受影響。更何況,有和光跟著你,前路會輕鬆許多。”

他將和光推給殷晴樂,本意便是保護她,沒想到殷晴樂另闢蹊徑,和仙劍一同追來。

殷晴樂沒有回應,晏不知無聲苦笑,他收起為殷晴樂擋雪的手,用力按住小腹,意圖消解寒毒帶來的疼痛。

剛準備繼續說話,身上猛地被施加重力,晏不知猝不及防,好容易撐起來的身子一歪,又摔迴雪堆裡。

“殷姑娘?”他尾音發顫。

殷晴樂依然沒理他。

少女縮在他懷裡,牙關緊咬,俏臉發紅。被揉皺的外袍胡亂癱在身上,她摟著晏不知的脖子,打雷下雨一起來,當場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