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我遠勝於此。

——佩圖拉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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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第四軍團的基因原體其實是一位健談的人,只不過他自己從來不會承認這一點。

佩圖拉博的思想就像是一座看似死寂的活火山:它由數字、角度、統計與百分比構成,搭配上暴怒的岩漿,再用傲慢、隱忍與追求美好的天性阻塞它,以達到搖搖欲墜,朝不保夕的平衡。

這座心靈的山巒看似穩重且不可撼動,但實際上,只需要在正確的地方輕輕撬動幾塊岩石,壓抑的內在就會不可阻擋地爆發出來,形成毀滅一切的洪流。

但同樣的,開啟這座火山並不意味著萬事大吉,因為激情的岩漿終究會冷卻,到那時,鋼鐵之主的思緒便又會躲藏回死寂的火山之中,就彷彿一切從未發生。

所以,機會是短暫的,就彷彿雄鷹掠過蒼穹一般,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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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只有一次機會。

去射落那飛翔的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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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低垂著眼眉,她的手指輕巧地翻開腰間的包裹,從中拿出了一個微型的銀白酒壺,裡面裝的正是她親手釀造的佳釀,用的是最好的穀物與果實。

摩根並不喜愛釀酒,拜那位創造她的無情至尊所致,這個銀髮的惡毒女人幾乎不可能在任何行動中知曉喜悅的感覺。

她強迫自己投身於此道,併成為一位真正的釀酒大師只為了一件事:

人設。

當馬格努斯的子嗣們親眼目睹到這位銀髮女官所釀造的葡萄酒,並且讚歎於它的甘醇的時候,他們的心中自然多出了諸如穩重與耐心的評價:這些品質正是釀出一款好酒所必須的。

同樣的,當他們目睹到摩根所經手的無數工作被完成的何等漂亮的時候,他們自然會認為這是一個頗有能力、經驗豐富且值得信賴的人物。

從工作到生活,從戰鬥到安歇,千子們目睹著她的成果,並在心中不斷得出自己的結論,他們互相討論與宣傳著自己對這個凡人的見解,到最後,哪怕是一個從未見過摩根的千子,都會在同伴的描述與無數的現實面前,勾勒出一個能力、素質、品德與操守都無懈可擊的人物。

因此,當馬格努斯問向自己的兒子們的時候,他自然會得到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優秀選項,當阿里曼、阿塔瓦與無數千子都因為自己的親眼所見或者道聽途說而塑造出同一個形象的時候,哪怕是馬格努斯也不會去懷疑什麼。

儘管他從未見過摩根,但當他喝到摩根釀造的佳釀,他看到摩根處理的工作,他聽到左右心腹對摩根的肯定的時候,摩根這個人的形象便已經在他的心中定型了,她就是軍團高階顧問的最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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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

馬格努斯是馬格努斯。

佩圖拉博是佩圖拉博。

雖然同為原體,但是他們的性格與本質可能天差地別。

最起碼,在親眼目睹到之前,佩圖拉博是不會相信任何一個人的,哪怕他的子嗣吹噓的天花亂墜都沒用,畢竟他同樣看不起他的子嗣。

但他並非沒有缺點,這位鋼鐵之主最大的缺點就是他的長處:

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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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亞克隆……】

捧著自己的酒壺,摩根輕聲低吟著這個名字,它屬於她面前的這個精美的工藝半成品,屬於尚且存在於佩圖拉博腦海與圖紙上的偉大幻想。

伴隨著摩根的聲音,佩圖拉博的視線同樣移到了他那尚未完成的作品之上,當醇厚的酒香開始縈繞在密室中的時候,鋼鐵之主竟感到了一絲羞惱:他正在給外人看一個尚未完成的作品,那與將一個失敗品公開展覽出來又有何異?

【……為什麼呢……】

佩圖拉博超人的感知捕捉到了這句輕聲的低嘆,他看到那位銀髮的凡人正情不自禁地拉動著模型的齒輪,發出嘆息與感慨。

基因原體眯起了眼睛。

他的思維與理性很快就幫他推理出了一個有趣的事實:這位來自千子軍團的凡人顧問雖然性格沉穩,能力卓越,但並非是一個完美無缺之人。

譬如說像現在,當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的時候,她就會情不自禁地說出內心深處的真實感想。

聯想到之前她那冒失的發言,佩圖拉博便愈發地確認這一點,他看向摩根青色的瞳孔,那裡滿是沉浸於思考之中的漂浮。

“有什麼不對的?”

【為什麼要有城牆呢?】

面對基因原體的疑問,眼前的凡人連想都沒想,直接吐出了自己的問題,在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她的瞳孔才後知後覺地恢復了清明。

看到這幅場景,佩圖拉博的嘴角不禁稍微揚起,但隨後他便想到了摩根的問題,於是嘴角又被他迅速的抿直了,一時之間竟有些滑稽。

“城牆讓你難以接受?”

【……當它與劇場結合起來的時候……的確會這樣。】

在佩圖拉博的眼中,眼前的這個凡人慢慢地抬起手臂,喝了一口酒,然後穩下了心神,直面他的問題。

伴隨著這句回答,佩圖拉博同樣看向了自己的作品。

“塔利亞克隆……我為在神聖泰拉之上的凱旋所準備的,它將會被建立在我的基因之父居所的正對面,記錄有關這場遠征,還有銀河與英雄的故事。”

基因原體開口,緩慢地訴說著,他的眼中罕見的燃起了有關未來與理想的光芒。

【但儘管如此……你依舊希望它能在可能的災難中起到作用?】

佩圖拉博笑了起來。

“你是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

【因為沒有保護與防備的藝術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之一。】

“……”

佩圖拉博沉默著,在他的注視下,摩根再次沉浸於眼前的這個藝術品之中,她顯然陷入了某種回憶。

【當藝術被創造出來的時候,那註定是黃金般的歲月,人們無需為生活與紛爭而感到苦惱,因為,他們創造出了偉大的藝術與作品,幻想著未來的可能性。】

“……”

【但進步終究是太慢,國度陷入了停滯之中,曾經的和平與富饒反而成為了後人不思進取的資本,他們以藝術之名,任憑自己墮入享樂與墮落之中,直到蠻族的烽火連天而來,城邦傾塌,殿堂頹靡,只剩下僅剩的作品留給後人去感慨。】

“……”

佩圖拉博沉重的呼吸著。

【當然,也許蠻族中不乏智者,他們看到了這些作品,感慨曾經的輝煌與智慧,卻只遭到了同類的嘲笑,那些最野蠻的勝利者得意洋洋:如果這些作品之中真的蘊含著偉大,他們又怎會被我征服?】

“…………”

【他們從不懂征服的含義,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只有火與劍能夠流傳千古,他們愚蠢且粗暴,但就是能夠成功,因為他們的對手竟然無力保衛自己的藝術與智慧。】

“……”

“你,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來感慨這一切。”

摩根聽到了佩圖拉博的聲音,那是斷斷續續的真切問詢。

【這是私人的事情,閣下。】

該死,她的瞳孔又恢復了清醒。

佩圖拉博感到一陣失落,在剛才那沉穩而連貫的訴說中,他只感覺像是一個記敘者在評價他在奧林匹亞之上的日子。

槍炮,鋼鐵,戰爭,烈火,看著輝煌的城市倒塌,千年的高塔傾倒,然後在督促與虛假的安慰中發動下一次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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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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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原體回到了自己的工作臺,他陰沉著面孔,檢查著工作的進展。

一切順利。

這反而讓他更為氣惱。

他又踱步到了窗邊,仔細觀察著鋼鐵勇士在堅定之光號上的作業,看著青藍色的電光如流水般從艦橋與兩側流下,他低聲嘀咕著,對工作的進度並不滿意。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個凡人依舊在那裡沉默著,佩圖拉博偶爾能聽到她低聲抿酒水的聲音。

過了有一會兒,他才聽到一聲嘆息。

【以親歷者的身份,閣下。】

她回答了。

佩圖拉博幾乎是強忍著自己的腳步。

他看似已經毫不在意這個問題,基因原體的目光先是在艦船上又停留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轉過身來,以堪稱悠閒的腳步回到了那討論的場所。

在看到摩根低垂的眼眉後,他終於滿意地笑了出來。

“親歷者?”

【輔佐、智囊、副元帥、參謀長……你可以挑選任何一種稱呼,閣下。】

【我來自大漩渦南部,在我加入千子軍團的艦隊之前,我是家鄉的一位公主,一個以非人般的天才著稱的傢伙。】

【我的父親重視我,在戰場上。】

【他驅使著我的智慧,用所謂的親情與責任作為韁繩,讓我為他出謀劃策,連戰連捷,將軍團與城邦化作飛灰,燒燬昔日的殿堂,佇立起為他歌功頌德的雕像……】

她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低沉,佩圖拉博眼見著那雙青藍的瞳孔漸漸失去了焦距與靈動,化作對過去的迷茫回憶。

【在帝國的艦隊到來的第二天,他便從國王成為了總督,我記得那天正巧是我的生日,他為我舉辦了宴會,盛大的宴會,他在無數來賓的面前滔滔不絕了一個小時之久。】

【他講述著,講述著雄心壯志,講述著帝國的強大,以誘使所有的來客向他宣誓效忠,直到最後,他終於想起了我,於是他向眾人宣佈,我會是他的繼承人,將為他踏平一切的不臣者。】

【於是,在帝國的艦隊啟航的那一天,我說服了我那些窺伺王位的長輩,推薦我上了帝國的船隻。】

【我逃走了。】

“為什麼?”

【為了逃離。】

“逃離王位?”

佩圖拉博饒有興趣地誘導著,他看著那雙眼睛一點點地放下冷靜,就彷彿一步步摧毀一座要塞一般,令人神清氣爽。

【那不是王位,那是詛咒。】

他能聽見,當眼前的這個凡人訴說著詛咒二字的時候,她的牙齒互相撕咬著,彷彿能碾碎岩石。

“詛咒?”

他已經分不清他是在誘導,還是在回憶自己的過往,以對這個凡人感同身受了。

【詛咒……那是詛咒,層層疊疊的詛咒,王位是詛咒,智慧是詛咒,甚至我的出生可能本來就是詛咒。】

【我知道什麼是更好的未來,我知道我們要如何的前進,我知道比起所謂的慶典與麵包,神聖與傳統,我們需要更加務實的態度,需要更為艱難的忍受,需要將有限的資源投入科技與民生,而不是塑造起無數的神像,換來臣子或主教一句再違心不過的歌頌。】

【不……甚至不單單是我……就連他們自己也知道,他們知道如何讓社會變得更美好,但他們就是不願意去做,他們揮霍著稀少的資源,進行著無謂的鬥爭,崇拜著虛假的神明,將自己的保守與自私刻在萬民的頭上,然後宣稱這是最神聖與不可動搖的傳統。】

她的語速變得急促,不再是那種最為冷靜與溫和的腔調,佩圖拉博沉默地看著,看著她壺中的酒液因為手指的分散而垂落到了地上——而她卻毫無察覺。

他盯著她的瞳孔,等待著那最終的話語。

“所以,你逃離了。”

【是的,我逃離了。】

“為什麼?”

他看著她閉上了眼睛,慢慢地說出了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因為無人理解。】

【因為無處施展。】

【因為無法妥協。】

【……】

【因為怨恨。】

【還有孤獨。】

佩圖拉博沉默著,呼吸著。

他沒有再問,也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死死的盯著摩根,許久之後,他的呼吸消失在了密室最偏僻的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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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圖拉博站立在他的工作臺前,在他的視線中,他的最後一份資料也終於正確地傳送了出去。

也正在這時,通訊響起,從另一頭傳來了馬格努斯的聲音。

“伱那邊情況如何,佩圖拉博?”

“一切順利,你呢?”

“我這邊遇到一點小麻煩,關於那個總督的事情……算了,長話短說,卡雷納有可能會遭遇突襲,做好準備,敵方可能會動用空軍與裝甲部隊。”

“明白了。”

“……對了。”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馬格努斯猛的意識到,也許自己的兄弟比他的子嗣更適合成為一個裁判。

“我的那位高階顧問,能力如何。”

馬格努斯等了一會兒,直到他從通訊中聽到了佩圖拉博的笑聲。

帝皇在上,他很少笑的這麼……開朗。

在笑了一會之後,佩圖拉博才斬釘截鐵地給出了自己的評價。

“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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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閉上了眼睛,睜開。

她的瞳孔清亮,是能夠看穿現象本質的理性之光。

再閉上,再睜開。

她的瞳孔模糊,那是追溯自己往昔,絕無謊言的真切女子。

她拿起酒壺,喝下了最後一口,拋去那流失的一部分,剩下的這些整好夠她飲上一口,就彷彿是提前算好了一般。

她笑著。

儘管這笑容並非是處於喜悅,但它看起來依舊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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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本身就是最大的弱點。

天才是自信的,他們極少會相信其他人的評價,他們只會自信於自我的判斷。

高人一等的天賦鑄造了他們的能力,也決定了他們的傲慢,當他們認定什麼事情的時候,他們便會堅定的相信它,並且絕不會認為自己的判斷出了差錯。

直到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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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髮的獵人抓住機會。

鋼鐵的雄鷹已經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