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哥哥身體力行教他的。

先生說,讀書不能只讀書,他懂,所以他一直在追著哥哥和君齊哥的腳步走,並且常常會覺得,他可能一輩子走追不上。

盧舟想,這次能跟哥哥出來真好,出來後他才知道世上有這麼多形形色色的人,舉人也不是隻有天才才能考上,考上的,也不是哪個都像君齊哥這樣。

他們有的人年輕,有的人已經很老。

有人清高,有人市儈,有人急躁,有人穩重,有人遇事總想息事寧人,有人懂的很多,有的知道的很少……

而且,竟然還有人偷盜!

盧舟心中的舉人光環,碎了。

盧舟想,他們其實和村裡種田的叔伯親戚也沒什麼區別。

瞭解的越多,他就越覺得還是哥哥好。

於是盧栩提出他們自己走自己的,不和那些讀書人一起了,盧舟也沒覺得哪裡不好。

還是他們自己走自在些,沒有什麼這個不吃,那個不住,該走了人不齊,想多留一會兒又要被催的麻煩。

盧舟忍不住問:“哥哥,你從前去北境時候商隊裡不是人更多嗎?他們也這樣嗎?”

盧栩嗤之以鼻:“在朔州和北境敢這麼走,早被狼叼走了!”

盧舟:“……”

也是,朔州和北境比赴京趕考更辛苦,可哥哥每年都要去兩三趟,而且,哥哥是在拓荒。

於是,盧栩不知不覺間在盧舟心裡的形象更偉岸了。

盧栩和顏君齊聊著晚上吃什麼,聊著聊著,見盧舟正滿眼崇拜地望著他。

那雙眼睛亮的,好像綴了星星似的。

盧栩莫名其妙,不禁又升起幾分家長的憂慮來,以後還是多帶他們孩子出門走走,瞧瞧盧舟這小模樣,一看就好騙!

他們就這樣按著自己的步調沿著大道一路問路一路走,還是沒能在年前趕到京城。

過年時他們借住在一個小村子,村中唯一的讀書人聽說顏君齊是舉人,便每天拿著書蹚著雪過來找顏君齊請教學問。

這人已經三十出頭,孩子都快和盧舟差不多了,可請教起顏君齊來,恭敬如對師長,而且從來不坐。

盧栩讓盧舟跟著旁聽,盧舟每次看到他站在顏君齊旁邊彎腰請教,都被他眸子中的如飢似渴的求知震撼到。

那人上午要在家中幹活,只有下午到傍晚才能來,每次請教到天黑,耽誤顏君齊吃完飯,他都十分不好意思。

第三日,他得知盧栩打算過了初五再走,每次來時便開始給他們背柴了。

盧栩問起他為什麼到附近的縣城去讀書,那人靦腆道:“我們村中沒先生,我父親離世早,母親身體不好,我也不敢遠遊求學。到了這個年紀,也才考上個秀才。”

顏君齊道:“耕讀不易,若非家人支援,我也考不上舉人。”

他從書箱裡翻出自己的書借給書生,“這是我在縣中求學時做的筆記,有縣學先生所教和我自己的一些感悟,若不嫌棄你先拿去看吧。”

書生紅了眼眶,千恩萬謝。

除夕時,小村子沒什麼吃食,書生冒雪給他們端了三碗餃子。

粗麵的皮,豆腐白菜餡,盧舟卻吃得十分香甜。

他覺得在這小村子借住這十來日,收穫無比、無比豐富。

原來只要喜歡,考到三十歲也沒什麼大不了,即使一輩子沒功名,也不會影響求知的心的。

跨年夜裡,他們三個披著被子坐在床上守夜,零食吃完了,盧栩鼓動他們輪流講故事,聊未來,聊著聊著,不知怎麼著說起皇城內的藏書閣來。

盧栩道:“我們舟舟其實挺適合幹個圖書管理員的,一輩子守著書,快快樂樂,想看哪本看哪本,想曬哪本曬哪本,還能領錢,藏書閣歸哪個衙門管?”

顏君齊:“秘書省。”

盧栩拍拍盧舟:“那你以後就奔著這個考!”

盧舟苦笑,秘書省雖然是清閒衙門,可那哪是好進的?

他咬咬唇,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我要是一輩子都考不上童生你會失望嗎?”

盧栩一怔,隨即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你還記得你要讀書時候哥哥是怎麼說的嗎?”

盧舟點頭。

盧栩道:“我不是為了讓你考舉人才讓你讀書的,你考上狀元還是連童生都考不上,對我沒區別,哥哥希望你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地讀,當年我這麼想,現在還是這麼想,當年我是你哥哥,未來也還一樣,對我而言,你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我弟弟。”

盧舟眸光閃動,悶聲“嗯”一聲。

盧栩攬著他肩膀,在他背後使勁兒拍拍,厚厚的被子發出咚咚響聲,“你可是我弟弟!考不上童生怎麼了?誰要是敢笑你,你跟我說,我帶你去打他一頓!”

盧舟破涕為笑,不明白哥哥為什麼能把是他弟弟說的比考上狀元還更值得驕傲,可是,他好高興啊。

如果狀元和盧栩弟弟只能二選一的話……

那麼他還是不要做什麼狀元了。

嗯,哥哥說的對。

世上沒有什麼比做盧栩的弟弟更值得驕傲的事了!他已經擁有最好的了。

二月初,他們終於平安入京。

三人遠遠望著京城巍峨的城牆,心頭升起一陣澎湃。

終於到了,大岐的中心,大岐的心臟,每個大岐人都向往的,大岐最繁華的都城!

盧栩將他們的文書遞給城衛,城衛卻不接,而是繞著他們的騾車檢查,一言不發,就用槍挑開了車簾子,穿鞋踩上車上乾淨的被褥。

盧舟見狀想要阻攔,被盧栩攔住。

見他們在車中亂翻,根本不是好好檢查,還踢倒了車中的水罐,顏君齊道:“你們在找什麼?”

城衛聞聲瞟他一眼,“武器、密函、勾結蠻人的證據,要跟你說嗎?”

顏君齊:“蠻人已經歸順大岐,何來勾結一說,你的意思是蠻人假意歸順,騙了陛下,騙了百官嗎?”

城衛一激靈,這能瞎說嗎?!他就說了一句,這小子怎麼這麼多話?!他正欲發怒,盧栩卻快了一步上前,“大人您真愛說笑,我們從小地方來的,您快別逗我們了,我們入京是來考試的,帶的都是些行李。”

城衛冷哼一聲:“你說行李就是行李?誰知道你們帶沒帶毒藥。”

盧栩摸出銀子塞到他手中,“真是行李,您瞧都是些衣服被褥,這是我們的文書,扣了縣衙和郡守的大印的,您看看。”

城衛掂了掂銀子,收起槍從車上跳下來,隨便翻開文書掃一眼,見上面該有的章都不少,便放行了:“京城不比你們老家,說話注意著點兒,行了,進去吧。”

盧栩:“謝謝大人。”

他拉上顏君齊和盧舟,匆匆進城。

已經走出好遠,盧舟依舊氣鼓鼓地瞪著那個城衛。

路上有舉人的身份,他們一直都暢通無阻,這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肆無忌憚刁難人要錢的。

盧栩笑道:“果然是京城啊,別處舉人金貴,到了這兒就什麼都不是了。”

盧舟回頭道,“哥哥,他們只攔了咱們的車!”

盧栩:“不是隻攔了咱們,他們賊著呢,一看咱們車值錢,又不是權貴,還一口外鄉口音,不敲詐咱們敲詐誰。”

盧舟震驚,再回頭仔細看,竟然真是!

盧舟憤怒了,“沒人管嗎?”

盧栩:“有人管還能這麼猖獗?”

盧舟不語,只是突然對京城感到無比的失望。

盧栩拍拍他腦袋,“行了,哪兒都有好人有壞人,就當消財免災省麻煩,他們不向窮困的百姓要錢,已經算還有良心了。咱們先去找個客棧休息,走吧。”

大岐大多城池是以北為尊,東方次之,盧栩在路上打聽,果然如此。

皇城在北,各路衙門在東,勳貴在西。

官員們住東城,按品級和家世,大致由高到低,自北向南,與南城相交的地方,住著些沒什麼品級的小官,還有京城本地的有錢人。

西城的房子更大,都是勳貴們世襲。

尋常百姓,販夫走卒住在南邊。

進京考試、辦事的人,有錢住東城,沒錢住南城。

盧栩沿著街找客棧,找了一處南城與東城相交,還算繁華的街道。

三人,兩間,一間一晚三百文,不含食物,一早一晚提供熱水,車馬另算。

盧栩的騾子和車,每天要支付一百文的草料錢。

這次盧舟沒說什麼太貴了三人擠一擠,或是他和盧栩住,不打擾君齊哥哥溫書,而是主動將行李搬到他房間裡。

這家店不提供行李看管,行李放在車上丟了,他們概不負責。

盧栩莫名覺得盧舟似乎知道什麼了。

不過盧舟不問,他才不會主動說。

放好行李,時間還早,盧栩打算先四處轉轉,再找個清靜的院子。

一天住宿七百文,再加上三餐花銷,一天將近一兩銀子,饒是他們帶了不少錢,這麼下去也吃不消。

這才剛二月,四月才考試呢,會試完了還有殿試,考完殿試都五月了。

在客棧住兩三個月,怎麼想都不方便。

安靜的太偏僻,條件不好,條件好的,都臨街,打擾君齊複習。

還是找個小宅子,住得寬敞也自在。

不過盧栩也不打算急於一時。

今天先逛逛再說。

君齊一過年就開始認真溫書了,上個月路過元城他才買了一批書,正讀得如痴如醉,他專心備考,不打算出門。

盧舟正收拾東西,將髒的乾淨的整理一遍,清點他們需要補充什麼,有沒有什麼放壞的。

盧栩要出來,便帶著他一起出門了。

想找房子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找到的,這麼大的京城,總得先摸摸門路。

盧栩不知道京城有沒有什麼特殊的規矩,也沒趕車,只帶了一點零錢,和盧舟步行溜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