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君齊謝過,嚐了嚐,“很甜。”

賀頌之又給他遞了一塊,顏君齊也沒拒絕。

賀頌之心情又好了些,還低聲和顏君齊說起帶午食的一些小規則,用什麼裝,帶多少,帶什麼東西等等。

總之,太高調不好。帶的太差也不好,容易被同僚誤以為這是在顯擺自己廉潔。

帶多了不好,被人嘲笑飯量大粗俗,帶太少……容易吃不飽。

顏君齊:“……”

沒想到吃個午飯竟然還有這麼多講究。

賀頌之這種示好他還是很受用的,不然以盧栩的脾氣,知道他中午就有一個雜麵餅子配白水,肯定要給他裝一大食盒的。

顏君齊心想,賀頌之也挺會處理人際的,怎麼就被排擠成可憐巴巴一個人吃飯了呢?

他不禁問:“賀兄之前是在家學讀書嗎?”

賀頌之:“正是。賀家子弟多,族中有專門的家學。”

果然。

顏君齊就想,他八成是從小聰明受大人喜歡,族學裡又全是親戚,有從小長大的情誼,自然會比陌生人對他更有耐心。

顏君齊猜,搞不好賀頌之從小被人圍著,都沒怎麼主動跟別人說話。

如今,到了翰林院,全是陌生人,碰壁了。

但如何交朋友,顏君齊其實也不擅長。

他有盧栩一個人就夠了,交友從不強求,向來是隨心隨性,奉行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的交友原則。

賀頌之的困境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若換做是他,他倒是很樂意獨來獨往,不過盧栩知道後可能會比較憂愁。

盧栩一向認為無論在哪兒,人都該互幫互助,和睦親善,朋友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項。

還是等回家後問問盧栩怎麼辦吧。

下午他抄了大半天的公文,將抄送好的交給大學士。

大學士正捧著本古籍看得投入,隨便掃一眼,誇了一句:“字不錯。”

便沒動靜了。

顏君齊和賀頌之對視一眼,問道:“可用將公文送去戶部?”

大學士聞言,抬頭看了一會兒,點點頭,“那你便去吧。”

顏君齊莫名其妙,拿上公文往戶部去。

賀頌之見狀,也跟他出來了。

待走遠些,賀頌之提醒道:“一般是等六部的人來催再交的,不然……”

他頓了頓,“就會有新的。”

顏君齊:“……”

看賀頌之的神色他就知道,這事賀頌之之前幹過。

搞不好賀頌之積極努力,還給整個翰林院拉來了本來不該歸他們乾的工作。

他恍然,難怪賀頌之被排擠了。

不光自己優異,還給同僚加活兒!

出來都出來了,難不成還能再回去?

顏君齊想了想,繼續向戶部走。

無論如何他也要去戶部的。

大岐的戶部很有意思,連年打仗,整天調兵遣將,結果職位變動最頻繁的不是武將,是戶部。

從開打到至今,戶部尚書、戶部侍郎,已經換了七八茬,一度成為大岐官場預設的誰幹誰下崗的危險衙門,有些人寧肯在清水衙門摸魚,都不願意到戶部當侍郎。

如今這位尚書在任已長達五年,光榮結束了戶部“兩年一尚書,一年一侍郎”的傳說,雖然總被弘安帝嫌棄,但其實也深受信任。

他原本是太府寺卿,隸屬戶部,掌管大岐金庫,已經在熬日子等退休了,不想上面換人太快,換著換著,突然他就被提拔到戶部侍郎了,幹了沒兩年,又升成戶部尚書了。

這位尚書開源不行,節流是個能手,並且和誰都能槓,他建議禮部收回來的舊衣服要拆一拆,把能用的東西都再次用起來,碎布縫在外面不好看,改成袖子,改成內襯,改成帽子嘛。誰嫌難看讓他自己掏錢。

他建議吏部,能不能卡卡考核,搞搞裁員,到年底想盡辦法扣點兒工資,尤其是四品以上的高官。吏部尚書“不情不願”地辦了,誰找吏部,吏部就說是戶部逼他們這麼幹的,去問戶部尚書吧!那年過年,戶部尚書家被不明人士扔了好幾回臭雞蛋。

他建議兵部不要總問戶部要錢,從地方想想辦法,結果遭到大岐各郡郡守瘋狂往京城遞摺子,哭窮的哭窮,告狀的告狀,陰陽怪氣地參他。建議驍騎軍剿匪養兵,就是他的主意。

他還建議刑部,重刑犯和死刑犯就不要等到秋後再判了,逮著的先去幹活兒,大岐有的是荒地,閒著他們幹什麼,都去開荒!

工部尚書和他半斤八兩,他卡人家預算,人家追著他要錢,倆人三天兩頭口水戰,搞不好就要打一仗,一激動就哭天喊地,一個喊再不修渠大岐要完,另一個喊再修下去大岐國庫要完。

他倆常常把弘安帝氣得青筋暴跳,壓不住脾氣逮著他們倆一頓臭罵,罵完再讓他們去皇傢俬庫搬珍寶拿去變賣換錢。

在他們倆齊心協力下,如今皇親國戚要修房子、造院子的單子已經堆到了屋頂那麼高,工部一個都不給造。

問就是戶部不給錢,問就是工部沒人手。

誰去問,倆老頭就當著你的面打架,弄不好還要波及第三方,打著打著對勸架的一頓老拳,搞得那群難纏的皇親國戚都一陣無語,哪兒壞了也不等戶部給錢工部撥人了,自己掏錢修吧。

至於原本每年該給他們的蔬果柴薪……已經五年沒看到一根柴一棵大白菜了!

戶部尚書也愁啊。

全大岐要免賦稅讓老百姓休養生息,地方沒錢,國庫沒錢,皇家的私庫能賣的都快被他賣光了,太子現在一個月就吃一回肉,後宮三年沒做過新衣服了,皇后都帶著宮女們做繡活兒了。

他再不想辦法,就該拿自己祭天了。

他原本就是管金庫的,還管著京城四市的的貿易,自然知道京中誰有錢誰沒錢。

可弘安帝一意孤行要打仗時,已經敲了京中和各地的豪強們不少錢,尤其是京中的高門大戶,通通大出血,再逮著他們薅,搞不好會引起什麼事端。

如今大岐外患已除,內憂卻不少,經不起大刀闊斧的亂來,要是這些大戶們聯合起來鬧,都不用清君側,他這個罪魁禍首就得先祭天給大家洩憤。

但該修的河堤,該修的橋樑大壩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戶部尚書都在猶豫要不要犧牲他一個,再讓富豪出回血,正是這時候,他在會試考場看到了顏君齊的卷子。

另闢蹊徑啊!

大岐貴族們賺錢的大頭是田地,商貿是其次,雖然大商背後都有人,但官宦不許經商,誰也不敢明面說那是自己的生意。

何況天下商鋪千千萬,能影響朝局的貴族佔不了十分之一。

他只要繞開他們,先向中層下手,聚少成多,再徐徐圖之,慢慢滲透,就不會招來禍亂。

國庫沒錢了,這是所有人的共識,大夥兒都在一條船,只要不用他們傷筋動骨大出血,又能讓國庫運轉,他們甚至會幫著他找別人出點兒血。

他派人去隆興郡急調觀陽三縣的稅賦檔案了,另外改商稅的摺子也改了三稿了。

歷來修改稅制都是大事,好在弘安帝本人不是個循規蹈矩、奉祖宗之法為圭臬的皇帝。

這又僅僅是改商稅一項,只要能幹出效果,想來不會太難。

戶部尚書正翻閱各地的稅賦冊子,想著先從哪兒下手能既穩妥又立竿見影,顏君齊和賀頌之來了。

摳門起來六親不認的戶部尚書瞧見顏君齊,比見了親兒子還親熱。

“小顏傳臚呀!這才幾天就來報到了,坐坐坐,家安置好了嗎,派人去接親眷了嗎?我正有些事想問問你,我給吏部送文書,你明日便來戶部當值吧。哦,小賀狀元你也坐。”

顏君齊和賀頌之行禮,先將文書交過去。

戶部尚書接過去,遞給下屬,對顏君齊道:“以後抄文書這事你就別做了,多做點兒正經活兒吧。”

顏君齊:“……是。”

這位戶部尚書意外的好說話呀。

顏君齊心思漸動。

戶部尚書讓他們倆坐下,開始詢問顏君齊觀陽商貿與商稅的細節。

無論他問什麼,顏君齊都能脫口而出,演算起稅額來,速度飛快,賀頌之人都看呆,除了專門學算科的,他還從來沒見過有人算賬這麼快。

戶部尚書自然也不恐多讓,隨手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比他們家管田莊和店鋪的賬房還快。

賀頌之只看到一片殘影。

他對朝中人員熟悉,這位戶部尚書年輕時也是翰林出身,在太府寺和戶部加起來,任職都沒超十年,他還是最高長官……

賀頌之恍恍惚惚來,恍恍惚惚走,覺得自己還有許多許多東西要學。

他不知道,戶部尚書年輕時候名次不上不下,得不到重用,在翰林院無聊,又沒啥事幹,加之對算學又有興趣,閒來一直在自學著玩。

而顏君齊,完全是受生活所迫。

盧栩生意攤子越來越大,人又馬馬虎虎,他這個兼職的賬房總管平時要替他操心一切,還要念書上學,時間有限,不得不逼自己算快點兒,再快點兒,多年磨練,處理龐雜瑣碎的賬目特別快!

賀頌之回翰林院幹活兒了,顏君齊卻還在留在戶部給戶部尚書提供資料和資訊。

顏君齊道:“觀陽的變化賴以自觀陽至朔州的商路,若放至全國,不具備典型性。”

戶部尚書點頭,他遲疑的也是這個。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縣城,扔點兒什麼過去都可能導致縣城發生鉅變,不夠典型啊……

顏君齊:“大人何不在近處尋一處做調研呢?”

“近處?”京城近處勢力龐雜繁複,去誰的地盤調研?去查誰他都得挨參!

顏君齊狀若不經意地提到:“南城如何?”

戶部尚書一怔。

顏君齊:“學生赴京趕考,沿途路過許多郡縣,也見了不少大小城池,京城華貴,也只有南城與其他城池商貿最為相似,倒也不必調研整個南城,只需選幾處坊市,選典型的行業,高中低各檔次規模的鋪子、行商、農戶等,調研三至五年的賬目與變化,資料當是可信的。”

戶部尚書捋著鬍子思索,旁聽的下屬聽至此,點頭道:“大人,學生也認為此法可行。”

戶部尚書沉吟片刻,“那便試試。”

正好他和京城各衙門也還算熟,南城本就沒多少惹不起的大人物,再避開那些背後有皇親國戚權貴望族們霸佔的街市店鋪,只選些中小規模的鋪子,應當不會遇到什麼難處。

當即,他已經開始寫起摺子,這點兒小事,都不用早朝上書,隨便寫個摺子遞給中書省報一下,讓京兆府派些人手配合便是了。

他們戶部人手不夠,隔壁翰林院不是才來了大把的年輕人嘛!

搞調研總比抄文書有趣吧。

既然主意是顏君齊提的,戶部尚書便讓顏君齊和主事一起挑選要調研的坊市店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