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默契

關盛雲不知道,榆林衛剛剛送走了一位大人物:大明兵部職方司主事賈守仁。這事,曾經的神木知縣、現在的羅師爺也不知道。

大明的兵部,有四個司:武選司、武庫司、職方司、車駕司。武選司負責將領的任免,相當於人事司和組織部;武庫司相當於裝備部後勤部,負責武器兵仗器材;車駕司負責車駕、儀仗;而職方司則類似於參謀部,負責輿圖繪製、城池修築、糧餉調配、將領獎懲等。

兵部尚書,類似於今天的國防部長、侍郎,就是副部長;各司有郎中一人,就是司長、員外郎一人,副司長;再下面是兩個主事——注意,級別可不是今天的正處——知縣正七品,這個可以算正處、主事是正六品,比知縣高兩級:中間還有個從六品呢——而且,以大明慣例,同品以京官為尊。也就是說,這位賈主事,到了地方上,身份可要比四品知府還尊貴些:中央政府實權部門的負責人,手裡掌握著錢、糧、物資、還管績效!

這位賈守仁主事為什麼不遠千里跑荒山野嶺的榆林衛來呢?

因為榆林衛出麻煩了——麻煩還不小,訊息能傳到京師的麻煩,肯定小不了!

具體說來,就是欠薪。

軍隊欠餉(包括欠糧)在大明是個老大難的問題。

大明的部隊按照駐地劃分,總體來說分三大塊。

首先是京營,拱衛京師。任務如此高大上,環境好,裝備好,待遇自然也錯不了——另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是:聖天子腳下,要是沒把這幫無知無畏的大爺(還是讀二聲哈)們哄好,因為啥事鬧將起來,驚動了聖上,任誰都吃不了兜著走!就算不鬧,逮個機會給你上點眼藥——比如說吧,哪天聖上郊祭,京營肯定要護駕吧?哪位大爺成心給你添堵,騎頭驢遠遠的在萬歲爺視野裡晃悠來晃悠去,萬歲爺叫過來一問:“你丫咋不騎馬乜?”這位裂開大嘴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回萬歲,料錢不夠啊,馬餓死啦!這是小人家裡自己養的驢,為了護駕,心甘情願牽出來保護陛下啊……”聖上會怎樣?一干老爺們咋個死法不好說,但肯定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後世的左宗棠多厲害?殺人如麻不說了,出道時頂個舉人頭銜就敢拍桌子罵總兵:“王八蛋滾出去”,收復新&疆後視察京營沒發賞錢,被大爺們指著後脊樑罵:“左騾子,你買了個表,超耐磨!”左爺愣是裝沒聽見!

所以,京營雖然任務最輕鬆,但一般來說都得哄著,錢糧物資絕對有保障。

其次是內地要衝的處所軍,責任是綏靖地方,剿匪安民。裝備待遇比不得京營,但也還能將就著過日子,尤其是富庶地方的處所軍,甚至比京營都差不了多少。

那時節到處都有土匪山賊,除了剪徑打劫,時不時也會鬧些大點的動靜出來,比如,搶個寨子順便放把火啥的,這時,地方官就要找駐軍幫忙。平時要是把關係搞得太僵,關鍵時刻,你肯定指望不上他們。還有就是,如果這幫傢伙餓極了,偷雞摸狗甚至搶劫行兇——別忘了他們當中可有不少是充軍來的,本就不是什麼好人,禍害不見得比土匪小。你去找軍官理論,正啃著手下孝敬的雞腿的軍官一準兒鐵定胸脯拍得山響:“大人您儘管去搜,指認出來哪個傢伙本將決不輕饒!”話說得輕巧,每個營都好幾百窮兇極惡,那味道大老遠就能嗆你一個跟頭,一個個蓬頭垢面都是那副嘴臉,能認得出來麼?所以,地方官雖有刁難剋扣,總體來說,這幫人也還是能吃飽肚皮。

最慘的是邊軍。他們的責任最重——守衛國境線、危險也最大——無論東虜西虜、韃子還是蠻夷,只要過來,可就是跟你玩命來的!然而——偏偏待遇最差,嗯,甚至可以說有時候完全沒有什麼待遇!

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但凡有一點希望,誰都不會去投軍,尤其是腦袋別在褲帶上的邊軍。所以,其來源,要麼是抓來的流民,要麼是充軍的罪犯——還是重犯,犯罪情節輕一些的流不了那麼遠,都充實內地衛所了——真正的世襲兵戶,大多已經跟了將領幾代人,成為家丁親兵或小頭目,反倒不是邊軍普通兵士的基礎主體構成。

理論上,朝廷當然要負責給邊軍提供糧餉,餓肚子打不了仗的道理所有人都懂。但,只是在理論上——戶部兵部工部裡為國操勞的老爺們要過得舒坦些,靠山吃山自是沒得說、邊塞通常是窮山惡水,地方上的文官大人們沒啥機會在賦稅上動太多手腳,如果讓惡劣的生活影響了工作,也大大地不利於為一方百姓造福,當然也得揩些油、將領們冒著生命危險保家衛國,雖然都有幾畝地,但那是人傢俬人財產,隨手弄點補貼你不能說過分吧?而且,大明那麼大,國家也有國家的難處,大家應該有充分的體諒,對不對?朝廷、地方官、大小將領們層層過手,到手的銀子米豆麼,少了一點點,嗯,比如說,百分之九十,正常吧?大家也知道,運輸環境惡劣,天氣情況也複雜,有時候糧食送過來要晚一陣子,比如說,一兩年……這都是在所難免!困難麼,忍一忍也就過去啦。啥?不服?喲呵,你這廝分明是韃子派來的奸細,哪裡走……看刀!

永樂六年,建榆林寨,榆林之名始見於史。因當地的土壤特別適合種榆樹,故名。

榆林衛對面的烏審部散居在河套平原水草豐美的東套,中間還隔了一片毛烏素沙地是天然屏障,因此,雖然地處邊關,但已經好多年沒經過戰事了。

所以,這裡的邊軍究竟靠什麼才能活下來這等小事,平日裡誰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否則,近在咫尺的神木縣也不會是那個樣子了。

因為沒有戰事,自然就沒有殺良冒功拿乞丐腦袋騙賞銀的機會,因而地方官和將領們過手的時候難免稍微狠了些——不管朝廷發沒發、發了多少,反正榆林衛的兵士們已經三年多沒拿到餉錢了、糧草也是時有時無,累積下來的缺額,即使按照兵部勘合過大大縮水的數目,也欠了一年多。終於,在幾個不穩定分子的鼓譟下,叫花子兵們鬧了起來。

遊擊將軍陸有德聞報,帶了守備金青和十幾個親衛前去彈壓。本以為當場砍了領頭的傢伙再嚇唬幾句就能搞定,沒成想剛亮出刀來,人群中不知哪個一聲喊:“朝廷要殺咱們啊”,局面一下子失控了。陸有德跑得快,在親兵的拼死護衛下衝出營,金青則沒那麼幸運,被亂刀砍成好多塊兒。

亂兵們本就在前有溝圍有牆的營裡,現下據險而守,官員們心裡都明白,雖殺了朝廷命官,除非萬不得已,絕不能調兵強攻——其他沒炸營的傢伙們處境也是一模一樣,現下啥也不知道還能忍一陣,如果硬拉過去打,十有八九會跟這幫傢伙同病相憐一起反了!

只能“曉以大義”婉言慰導。

於是榆林府一面向朝廷報告以策萬全,防止事態擴大一發不可收拾,同時,榆林知府蕭長華的左右右手,通判周持正自告奮勇,帶了個老家人雙人匹馬進了營。

亂兵們本來就只為了有口飯吃,也都清楚自己堅持不了多久,周通判更是膽識俱佳辯才無雙,自己留在營裡為質,打發老家人回城湊了些銀兩,總算暫時把事情壓了下來……

這件事上報給京師,沒走通政司的官方渠道,而是私下通報給了戶部侍郎袁士傑——袁大人是蕭長華的座師。

袁大人第二天上朝較平日早了些,見到兵部尚書王玉操,一改往日板著臉視而不見的漠然,笑嘻嘻的寒暄了幾句。等散了朝,王尚書緊走幾步一把拉住袁大人,非要拉著去府裡品嚐下新來大廚的手藝。袁大人推辭了一陣,礙不住盛情難卻,兩臺轎子一前一後地走了。

袁大人是山東濱州人,不吃辣、王大人是重慶巴州人,無辣不歡。雖然袁大人對大半桌子紅彤彤全是茱萸的菜基本上就沒動幾筷子——那時辣椒還沒從南洋傳過來,愛辣味的用茱萸烹飪,就是“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那東西——但對王府大廚的手藝還是發出了“此味只應天上有”的由衷感嘆。席間,賓主雙方就前兩年乃前汗入寇的兵費核銷事宜進行了淺嘗輒止的探討。袁大人表示,事多人少,積壓的要務實在太多,爭取催一下,戶部的辦事效率應該再高些。王大人表示,完全理解,不急不急,此等小事還要袁大人親自掛念,實在感銘五內……此後,兩位大人便談起了京師近來的軼聞趣事,在歡笑聲中結束了這場親切友好的交流。

王大人親自將袁大人送出府門。臨上轎時,袁大人云淡風輕的感慨了一句:“我等雖然不易,想來邊關的兄弟們當更為辛苦。聖上德被天下,海清河晏才有這歲月靜好啊。”王大人立即附和,高度評價了袁大人操勞之餘對將士們的體恤,並表示兵部絕不會辜負聖上和各位大人的殷切希望……

目送袁大人的轎子遠去,王尚書轉身回到府裡,立即傳來武選司的郎中和員外郎,拿著近年撥付物資的賬目,扒拉著算盤,詳細核算了陝西都司府、陝西行都司等處的一干事宜。

於是第二天,職方司主事賈守仁便輕車簡從快馬加鞭地趕赴榆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