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重生

關盛雲大軍離開延安府的前一天,駐守安塞縣城的步隊撤離,搭乘了二三十隻舟船,順著延水抵達延安府。與此同時,沿河的官道上,一騎快馬馱著常文平向安塞馳去,與順流而下的船隊擦身而過。

守軍剛剛離開,縣城裡的人們還懵懵懂懂的沒明白過味兒來,常文平已策馬入城,直奔空蕩蕩的縣衙後宅——這裡秋毫無犯,一切還是井井有條。閒的沒事幹拿了把掃帚掃地的老院子(看門人加家僕,安塞的縣太爺也養不起更多的人了)目瞪口呆的看著老爺從天而降,招呼也不打一頭扎進臥室。不一會,套了身青色官服、腰裡掛了知縣的官印雄赳赳出來,匆忙上前一把拽住:“老爺,這些天您去哪裡了?您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啊!您怎麼還敢穿這個出來?快脫了,被賊人看見就要了命啦!”

常文平揮手打斷了老家人的絮叨:“賊人已經跑了。你快去召集里正們到大堂聽本縣吩咐!”

安塞縣沒多大,而且秩序維持的很好。不消一刻,衙役里正們便到得差不多了。大家驚訝地發現,平日裡看起來滑頭滑腦萬事不出頭的常太爺大義凜然地在大堂上正襟危坐,一副豪氣干雲的樣子。只聽常太爺慷慨陳詞,要親帥衙役和丁壯逆襲盤踞延安府的賊人們,一邊豪情萬丈地表達著忠君報國殺身成仁的決心,一邊把驚堂木拍得震天響。驚恐之餘,眾人心中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以前咱們都看走了眼呢——這才叫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英雄吶!

常文平匆匆安頓好了縣裡的工作,親自率領一百五十名衙役丁壯,威風凜凜地殺奔延安府而去!大家心裡雖怕,但又不敢違抗常太爺的命令,這一路走得膽戰心驚,再看看常青天騎在馬上那種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心底越發覺得自慚形穢。

幸好,在延安府北郊遇到一支百人規模的朝廷官軍馬隊,眾人心裡才略略安定下來。常知縣和帶隊的遊擊交談片刻,義無反顧地一馬當先率眾渡過延水,徑直大馬金刀開進了空蕩蕩的延安府。

延安府通判莫翰韜等大小二十來名官員被關在牢裡許多日子了。

捱揍是免不了的。

賊人們為了榨出銀子,發明了很多匪夷所思的酷刑。比如,最讓官員們痛不欲生的一種刑罰,是用兩塊木板夾住腦袋,捆好後繩子裡面插進一根木棍,抓住兩頭用力旋轉——那滋味,“頭痛欲裂”完全無法形容其萬一!莫翰韜親眼看見一個州判,成年後已經閉合的頭蓋骨縫被硬生生擠開,頭皮崩裂開來,兩個眼球恐怖的、完整的凸懸在眼眶外面,一張圓臉變成驢一般長……惡夢中每每被其淒厲的慘嚎聲驚醒。

過了前幾天,眼見得這幫官員實在再沒什麼油水可榨了,賊人們帶有很強目的性的酷刑少了,境況好了些,卻也有限。時不時還是有成群結夥的賊人喝了酒跑到牢裡來,他們純粹是為了獲得可以折磨曾經高高在上大老爺的快感。

不知怎的,兩天多沒有人來送粥了。每天一大桶爛菜葉和黴米煮的稀粥是階下囚們全天的伙食,有時賊人還故意當著眾人面往裡面吐唾沫。官員們餓了幾天以後,再沒有人能抗拒這碗粥的誘惑,連碗底都伸長了舌頭舔得光可鑑人。

臥在草堆上餓得昏昏沉沉的莫翰韜聽到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雙官靴映入眼簾,抬眼上看,是一件熟悉的青色官袍,再然後,是安塞知縣常文平那張誠懇關切的面孔!耳中只聽常知縣在高喊:“下官來遲,害莫大人受苦了,死罪,死罪!”然後,便有人開了牢門,常知縣快步搶進來親手扶起自己……走出監外,仰頭看看懸在天空明晃晃的日頭、環顧一下週圍舉刀擎槍威風八面的官軍馬隊和衙役皂吏,莫通判終於相信:這不是做夢,自己真是重見天日,兩世為人了!

萬幸賊人們沒有把知府衙門一把火燒掉,美中不足的是,裡面的財物連同官服官帽官靴等一應事物,早被洗劫一空。常文平親自張羅著把莫翰韜等好一通洗刷,然後端來碗濃濃的菜粥,說讓莫大人先養養胃——沒想到,莫大人餓著還好,看到那碗粥,當場吐了!好吧,見到菜粥的大人們都吐了。肚裡沒食,吐出來的都是綠水,大人們拼盡全身僅存的那點氣力連連揮手說:“快拿開,我等再也見不得這種東西”,廚子只好再給大人們蒸了軟騰騰的麵餅……

常知縣跑前跑後的把莫大人安頓好,賠了個罪:“莫大人,您先委屈一下,卑職這身衣服您先將就著穿穿,賊人們把裁縫都擄走了,回頭卑職找人給您重新做兩套。”說著話,把自己帶來的替換衣服親手披到莫大人身上……

沒等莫大人表達自己的感慨,只聽衙門口傳來一陣喧譁,隱約聽到有人大聲喊著:“讓我進去!”,更大聲的是守門的衙役:“死叫花,快滾!額看你就像反賊的細作,再不滾當場打殺!”

常文平匆匆跑出去,正看見個破衣爛衫滿臉汙垢的老叫花子,左手端著個破碗,右手揮舞著一根竹竿,被自己的衙役攔著,在大喊大叫的要往知府衙門裡闖!正待轉身回去,突然覺得這老叫花子有些面熟,與此同時,只聽老叫花一聲高喊:“常知縣,老夫是閆文龍啊!”

延安府同知閆文龍現身了。

常文平罵退了守門的衙役兵丁,趕快把閆大人請進去,免不得又是一通洗漱沐浴——更衣則比較麻煩,常知縣只帶了一身替換的衣服,已經給莫翰韜穿了。正要把自己身上穿的脫下來,被閆大人止住了:“老夫不要!老夫之所以忍辱負重,就是要留此有用之身殺賊報國!老夫要穿著這身衣服去殺賊,讓他們知道自己有眼無珠、老夫這叫知恥近乎勇……”

大家都知道閆大人這通歇斯底里的嚷嚷是給自己遮臉兒,可現在就屬他級別高,誰也不會傻到去當場揭穿,紛紛誇讚其大智大勇,深諳小不忍則亂大謀之道。眾人七嘴八舌地一說,閆大人自己都信了,更是堅決不穿常文平的官服。不過,他那身不知哪裡淘換來的破衣服穿了這許久,髒兮兮破爛爛就不消說了,裡面的蝨子跳蚤橫行無忌,肯定不能再穿回去,於是,換了身青衣小帽的打扮。

幾位大人嘴上喊著殺賊報國震天響,但除了常文平,其他人心裡都不清楚:賊人看起來確是走了,然而,走了多遠可不好說、而且,會不會再殺回來更不好說!因此,都是隻喊狠話不動身,彼此配合得很默契。

“這些天究竟怎麼過來的”是常知縣繞不過去的問題。不過,他和羅詠昊早就想好了對策:巡夜突發頭痛,回客棧剛躺下賊人便攻了進來。客棧裡還有個代寫文書的老先生,跑出去被賊人當頭一刀殺了,於是自己拿了老先生的布幌子冒充。一個姓關的賊頭目要自己做師爺,假意答應。沒想到這廝竟是匪首關盛雲的親弟弟!過了陣子,聽賊人們議論說要去攻打甘泉,半夜趁其酒醉不備一棍子敲碎了腦殼,偷了他的馬馳回安塞,集合丁壯返身殺回……這番英雄事蹟把眾官員聽得目瞪口呆,也有心裡不太相信常太爺有膽子殺人的——殺的還是匪首的親弟弟!但常太爺貌似突然想起來,輕飄飄的交代一句:去後院某屋看看那賊屍還在不在。片刻間衙役回報,屋裡沒什麼屍身,但院子裡有個新土堆很是顯眼。眾人掘開一看,厚厚的棺木裡確是一具錦衣屍身,面孔被砸得整個塌陷下去一塌糊塗!

這下常太爺可牛大了!

比起莫翰韜的堅貞不屈、閆文龍的臥薪嚐膽,常知縣親手格斃匪首之一的壯舉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必須要直達天聽啊!延安府出了這麼一位大明官員的楷模大英雄,所有官員的前途都保住了!嗯,翫忽懈怠的汙水都往於勝良身上潑好了。

官兵馬隊的遊擊不顧各位大人各種理由的攔阻,率眾“銜尾追擊”賊寇去了。這下,各位文官有點糊塗了:雖然這廝直接隸屬都司府,但我大明祖制以文御武,一個破遊擊不應該有這麼大膽子直接駁文官的面子吧?而且——統共百來號人馬,要追剿兩三萬賊人,這傢伙腦子是進水了麼?

話說回來——既然這麼好膽,你&他&媽早幹嘛去了?

還是常文平,一語點醒夢中人:“各位大人,既然有都司府的官軍在追擊殘賊,卑職以為,各位大人為聖上守土有責,收復州縣似也屬當務之急吧?”

閆文龍莫翰韜們不禁恍然大悟:對啊!常知縣有手刃賊酋的大功墊底了,自己雖然“堅貞不屈”,但那是分內之事,咱還得立功啊!既然常大人——過不多久肯定不會是七品知縣啦,還是先尊稱大人吧——言之鑿鑿地說賊人去了甘泉,“收復”延長延川兩縣的“功勞”就擺在那裡,不去拿過來豈不是跟那個遊擊一樣腦子進了水!

常大人真夠意思。慨然表示自己的一百五十人全讓各位大人帶上去收復失地。話雖這麼說,總不能讓常大人自己光桿司令(兩個字分開讀——“司”“令”,這是這個詞的本意)延安府城吧?好說歹說,常大人留了二十個維持秩序,餘人一分為二,又在城裡湊了些人,閆文龍莫翰韜等各領了百來人的隊伍。

扯了好多五顏六色的布匹,大人們各顯神通,粗筆濃墨寫了“討賊”、“蕩寇”、“靖逆”、“剿匪”、“保境安民”等龍飛鳳舞飽含赤誠的大字,用竹竿木棍挑了便是花花綠綠的旗幟。熱熱鬧鬧地出了府城。沿途的流民百姓可算開了眼:前面是鑼鼓開道,後面旌旗招展。大人們按照級別該坐轎的坐轎(關盛雲把官轎都拆了燒了火,民間的二人抬小轎子要了也沒用,都沒動)、該騎馬騎驢的坐門板(驢馬都被關盛雲們收走了),兩隊人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直奔兩縣,為聖天子浴血奮戰收復失土而去!

田埂上看熱鬧的觀眾裡有個五六歲的小娃,天真地問到:“爹,這些是啥人哩?”

他爹興奮地搓著手回答:“官軍去殺賊咧。”

小娃瞪著眼睛看了半天,再問到:“官軍殺賊,舉這多旗子做啥,咋沒見有幾人拿刀拿槍哩?”

當爹的一愣,繼而啪的一聲脆響,娃被扇了個耳光。爹訓斥道:“恁混賬,瞎說啥子!小心被當賊娃子捉了去!”

小娃捂著臉嚎啕大哭。

但哭聲隨即淹沒在喧天的鑼鼓聲裡,無人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