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反噬

跟著閆大人回來的百姓們一開始想跟進縣城,被李參將的兵馬攔住了。理由無可辯駁:誰知道人群裡是不是混進了賊人的奸細,趁亂混進來偷襲官軍怎麼辦!嚷嚷得最兇的便是嫌疑最大,要帶走詳加盤查!

人群中有幾個不甘心的帶頭鼓譟起來,被李將軍的親兵拽出來帶一邊審問去了。見官軍真的動手抓人,剛才還群情洶湧的百姓們都閉了嘴向後面退去。是啊,大家都一樣倒黴,可別把俺抓了去。審問很高效,半炷香的功夫,幾個親兵用長竿挑了人頭宣佈:這幾個都是賊人細作,都親口招認了,已經被就地正法!

閆大人攀上一輛大車,對眾百姓拍著胸脯擲地有聲地承諾:請大家就此各回各家,莫受反賊煽動,要相信朝廷!本官食朝廷俸祿,身為一方父母,必會為百姓做主。

百姓們於是紛紛散去,閆大人帶領自己的百十人,昂然入城,找李長髮參將去了。

見到閆文龍,李長髮大吃一驚,有些怕了。

李將軍才不是怕地方上的文官找他算賬——延安府胳膊再長也管不到榆林府,而且,自己可是帶兵過來幫助你“剿匪”的!怎麼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等嘴巴官司蕭大人絕不會袖手旁觀!何況,做到正五品知府同知的閆大人怎麼可能傻到為了幾個死老百姓給自己惹一身騷?

李長髮怕的是,既然延安府的官員已經到了延川,延長那裡應該有人到得更早——從延水順流而下比陸路翻山越坎容易多了。如果延長那裡已經恢復了秩序,自己出來這一趟的收益可要打對摺了——這個可是蕭大人、吳副帥萬萬不會原諒自己的!

於是用最快的速度整頓兵馬,留下自己的一個營押送戰利品運往榆林,其他三個營準備半輕裝趕往延長。半輕裝的意思是各兵自攜三日糧,牽著牲畜和女人——讓兵丁們把後兩樣就此拋下不僅絕無可能,而且很可能會引起集體譁變。別看李參將幾乎沒真刀真槍地打過仗,但治兵多年,這個道理再明白不過了。

果然閆大人很知趣,見了面,煞風景的話隻字未提,先是謝過李將軍的大義援手,繼而慨然表示“大捷”的奏章儘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填進去作證——這是閆大人親眼目睹李將軍大發神威浴血衝鋒摧枯拉朽般痛剿流寇,看朝中哪個小人敢亂嚼舌頭根子!

李長髮當然夠義氣,謙虛的表示,自己的些許勝利離不開閆大人等一眾地方官員大公無私的支援和幫助,不僅拿出銀兩犒賞衝鋒殺敵的勇士極大地激發了士氣,更是組織了地方百姓運輸糧草籌集物資,從而保證了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榆林府給聖上的捷報,一定會濃墨重彩地給閆大人和各位大人記上這筆功勞!地方上的百姓也是好樣的,傾盡自己的一切幫助官軍剿賊,這都是平日裡閆大人們教化得好啊——閆大人及時說出了“毀家紓難”這個詞,怕不識字的李將軍到時候想不起,還親筆寫下來。李長髮鄭重其事地揣到懷裡,繼而代表蕭知府表示,榆林府一定支援閆大人向朝廷申請免田賦的合理要求。

場面話說完,雙方統一了口徑,彼此都放了心,於是拱手作別。

城外的百姓們已經散了大半。大家固然希望閆大人能夠為民做主,但也都想先回家看看被毀成了啥樣子。等人群再度聚起來找閆大人,李長髮的隊伍已經走出幾十裡外了。

閆大人和藹可親的升了堂,表示一定不會辜負一方百姓的信任,豁出去這頂烏紗帽——哦,好吧,手抬到一半才想起來自己戴了頂方巾,於是趁勢一捋幾綹鬍鬚,接著重重地把驚堂木一拍,表示自己的堅定決心——勢必為大家討回公道!閆大人擲地有聲的鏗鏘話語讓百姓們深受感動,一陣又一陣“青天大老爺”的呼聲響徹雲霄。

幾個老者不以為然,搖著頭說沒用的,但遭到眾人的一致詬罵:“你們瞎麼?看看閆大人誠懇的話語和堅定的態度!”

要相信朝廷!

閆大人為民請命,當然要詳細統計各家的損失。大家不要急,一個個來。不說師爺了,閆大人和其他大人們只要有時間都會親自上陣,逐一聽取百姓們的哭訴,並詳加記錄,最後還會一字一句地念上一遍,核對無誤才讓苦主畫押,然後客客氣氣地請下一位……

兩天以後,終於有人明白了:等閆大人把幾千上萬人的冤屈都統計完彙編成冊,估計要明年開春了!

但閆大人的理由絕對無法辯駁——不瞭解情由,怎麼能伸冤呢?總不能一把扯住哪個軍爺:“你還我公道!”

這叫無理取鬧,背後一定有賊人在搗亂,要吃官司被嚴懲不貸的!

對吧?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你投訴、我記錄、再上報、等答覆。

百姓們再次哭天搶地地散去了。

幾個老人搖著頭:“浮財就莫指望了。丟了女人的,還是自己去找找吧,湊些錢,去延長。軍爺們到了那裡,該換一批女人了。運氣好的,還有贖回來的機會。”

李長髮心急火燎地趕路,還是遲了一步。等隊伍到了郊外,莫翰韜已經“收復”延長兩天了。

換做旁人,此時可能只得悻悻而歸了,但蕭知府和吳副帥能放心地讓李參將獨立擔此大任——李長髮將軍豈是一般人?

城南被延水攔著,李長髮把三個營分別安置在延長西、北、東三個方向形成合圍之勢,自己僅帶了幾十個親衛入城,拜訪莫大人去了。

莫大人見了李將軍真的有些吃驚:你一個榆林參將,大老遠跑咱們延安府來,這胳膊,未免伸得有些太長了吧?擱平常,莫大人正眼都不待瞧一眼參將的,何況還是外府的武職。不過現下正亂,倘真發生些亂子不測,也是誰也說不清的麻煩。所以,不冷不熱地招呼著。不過,李將軍好像完全沒看出來,大咧咧說了句,既然延安府的大人們已經過來,看來沒自己啥事了,歇一晚,明天就回。

人家既然這麼說了,手裡還有都司府的命令,莫翰韜自是無話可說。晚上叫人弄了幾個菜,提心吊膽的陪李將軍喝了幾杯,席間還偷偷塞給李將軍一個小包,說二百兩別嫌少,給兄弟們買些酒水路上解渴。李長髮滿腔正氣地拒了,說大家都是為聖天子盡忠,剿匪安民是分內事,這個肯定使不得。

如果不是久經宦海,李將軍信誓旦旦的豪情壯語莫大人也就信了。莫大人早就派人檢視了李參將部隊的駐紮情況,睡下時心裡嘆口氣:那些村子毀就毀了吧——幸好,谷白樺那個賊既沒怎麼禍害鄉下,也沒怎麼禍害城裡,見到官軍開過來,四郊不少人都逃到城裡來了。

等到半夜城裡各處冒出火頭,李將軍披掛整齊金甲天神般率領四名親衛直趨莫大人臥室口裡高喊著:“殘賊夜襲,保護大人!”莫翰韜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太小瞧這位將軍了!

莫大人當場正式向李將軍提出要求:本官代表延安府和一方百姓,懇請將軍大義援手,入城平寇!

嗯。這就對了嘛。

否則,黑燈瞎火的,萬一有“賊人”闖進官衙殺了朝廷命官,這可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呢!而且,萬一莫大人有個什麼不測……現在延長縣裡最大的官可就是李參將了,不用問,負責破案追兇的只能是他!

隨後的兩天裡,延長縣被徹底洗了一遍。

雖然到的晚了些,但李長髮的收穫比延川足足多出來三倍不止——谷白樺招兵發的糧食和安家費,便是“通賊”的如山鐵證!

面對凶神惡煞的軍爺,百姓們紛紛爭先恐後地指證哪些鄰居收了賊人好處——這些鄰居固然在劫難逃,而指證者本身,在其他人家破人亡後,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下一輪“搜查”的重點目標。

想透過咬人免災?呵呵,圖樣圖森破——被咬的固然要倒黴,等那些倒黴鬼再榨不出油水,官爺們下一個該找誰呢?你自己琢磨!

唯一的小插曲是,鍾阿義的好運在延長走到了頭。

本已搶得差不多了,帶了個手下傍晚時分正要回營,路過一個巷子,不經意瞥了眼,見裡面有個院子門戶洞開,院門都不見了。雖然這意味著已經被其他人搶過至少一遭,意猶未盡的鐘阿義猶豫了下,還是轉了進去。

院子不大,只住了兩戶人家。鍾阿義早已習慣了百姓們的跪求,有些託大,向手下一努嘴示意他去西屋,自己徑直一腳踹開東屋門闖了進去。東屋是裡外兩間,外間屋地下是被踩癟了的籮筐、折了的秤桿和滿地狼藉,看樣子是個做小買賣的人家,一個老頭子和一個老太婆驚恐地看著自己。裡間屋的門簾當是被扯掉過,現下用塊破布掛門楣上勉強遮著。聽到外面的動靜,裡間屋傳來幾聲輕響,鍾阿義樂了:如果裡屋住的是男人,誰還需要掛這個破簾子?抬腳便向裡走。不出預料地,老頭和老婆子雙雙跪下,一邊扯著鍾阿義的腿懇求著一邊磕頭。這套態度鍾阿義見多了,一腳揣在老婆子的心口上,於是老頭子鬆了手去搖老婆子。

鍾阿義一把扯下破布。果然,裡面是一對小男女,十七八歲的樣子。顯然,這是一家四口,老兩口和一對小夫妻。鍾阿義愈加的開心:早前來過的傢伙們還是雛兒,只搶了財,放過了人。呸!這年頭,誰好心誰是傻子,一切都是命!鍾阿義用刀指著小丈夫咋呼著威脅要他到院子裡去,就在這時,好像聽到身後有些不對勁,還沒完全轉過頭,老頭兒手裡的秤砣便狠狠砸在他的太陽穴上!

小丈夫本來擋在媳婦身前,遮護著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等鍾阿義倒下,便看見娘瞪著兩眼直挺挺地躺在外屋地下。紅了眼睛,從媳婦手裡劈手奪過緊緊攥著的剪刀,一步跨到鍾阿義身上,對著胸口狠狠地攮下去!太陽穴塌下去一大塊的鐘阿義張著嘴無聲地抵擋掙扎著,眼中的厲色早變成乞憐,但是,他自己心裡也知道:晚了。

掙扎越來越無力,鍾阿義漸漸地不動了,頭歪在一旁,一滴淚水從眼角緩緩流下,與老梁頭的死狀幾乎一模一樣。身上十幾個窟窿汩汩地冒著血。

西邊的鄰居家裡響起很大的一陣動靜。一老一下對視了下,小的把剪刀遞還給媳婦,父子二人向外探頭看了看,對面的聲響更大了。

爺兒倆躡手躡腳地出了屋走進南邊的廚房裡。再出來時,一人拎了菜刀,一人舉了根擀麵杖。剛剛走到西屋門口,迎面撞見了鄰居。鄰居是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妻,女的在屋裡哭,出來的是男人。手裡握著剛才闖進去那兵的刀,刀上向下滴著血。

當晚,兩戶人家的三個男人在廚房忙了一夜,鍾阿義和他的手下消失了。廚房的地面像被翻過一樣,踩上去腳下多少有些發虛,院裡的井水很渾——有經驗的差爺們都知道,如果你把很多掘出來的土拋進去後便會如此。

其實,事後證明,兩家人都多慮了,根本就沒人到這裡來查驗過什麼。

隊官發現鍾阿義當晚沒回營,自然上報給營官,營官也報給了李長髮。不過,到了李參將這裡,腦子根本就沒記住“鍾阿義”這三個字,它們只是師爺事後記下的一行數字中的一個:某營在延川走失三人、延長失蹤五人。

莫看鐘阿義活著時自命官軍,代表朝廷在百姓面前威風凜凜,從李長髮到營官,根本就沒人在意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管你什麼鍾阿義鐘不義,不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賬、會說話的工具麼!

私下裡大家猜這傢伙是搶夠了東西趁亂私逃了。明面上報了剿匪犧牲——那可是有撫卹金的!誰會跟錢過不去啊?老規矩,等批下來大家分唄。唯一讓李參將有些小遺憾的是這幾人真的丟了,否則,這種腦袋鐵定還能各換一級斬首功,領雙份錢呢!

最開心的是升了小旗官的黃三。暗自想著:這廝可別突然再冒出來搶回自己的位置!如果見到,一定一口咬定他是逃兵一刀殺了再說!

“剿匪”工作勝利結束,李參將意氣風發地前來告辭,一直提心吊膽的莫翰韜方才終於放下心來。等到李將軍一本正經地向莫大人轉交了查抄到的整整一千兩“賊贓”,莫大人更是為自己曾經的幼稚追悔莫及:當時怎麼就放著河水不洗船呢?如果及早開悟,見了面便大大方方地邀請李將軍進城剿匪,還用得著把自己嚇個半死麼?不消說,“賊贓”肯定還會再多出幾百兩!

嗯,下次就得這麼辦。這是寶貴經驗。

飽讀聖賢書的莫大人自然懂得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道理。於是二位大人把延川閆大人那番對話又復讀了一遍,李參將也再次拍著胸脯表示,將來榆林府給聖上的捷報裡,一定不會忘了寫上莫大人的大力支援之功……

等李將軍揮戈西進,莫大人也如閆大人毫無二致般升了堂,開始一板一眼的調查百姓們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