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妙計

依著關盛雲和大部分將領的意思,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

大戰在即,大家都很亢奮,唯獨國清林有些悶悶不樂。他知道,無論能否打下陝州,人手摺損最大的,肯定是自己的輔兵營。以統轄的人數而論,他的手下足足是戰兵總和的兩三倍。國隊心裡也明白,這些人本就是隨時要犧牲掉的消耗品,而且,會隨時得到補充。然而,此時此地即將是他第一次成規模地把親領的炮灰們送入鬼門關,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適應。

其實別說國清林了,連關盛雲自己在內,大家都有些類似的不適感——臨陣你死我活的掄刀子互砍,這幫人誰也不會怕了哪個、但此刻,大都還沒有被殘酷的現實磨練出鐵石心腸,儘管在朝廷眼裡他們是反賊、在百姓眼裡他們是匪類,即便他們自己,內心也認定自己不是什麼好人,不過,氣定神閒地看著成百上千人去送命,此時此刻誰都還沒有鍛煉出這種氣魄。

谷白松歲數最小,沒想這麼多,見大家漸漸沉默下來,開口說道:“俺哥一開始告訴俺驅趕百姓時別多殺人,他說狗官會等大部分百姓跑進城才會關門,讓俺儘量多截住些,攻城時打頭陣用。沒想到狗官早早落了門,一個都沒放進去,這可有足足幾萬人吶,就用他們唄。”

羅詠昊嘆口氣:“阿松,大家都想到這個了。其實我最擔心的也是這——如果城外只有幾千,哪怕是萬把人,那是最好不過,有大軍鎮著,不怕他們不聽話。但是,你看現下河灘上總有三四萬人吧?就憑咱這幾個營,真有什麼激變,亂起來恐怕還真壓不住,萬一那時城裡守軍趁亂殺出來……”

眾將聞言都是心頭一震,谷白松一吐舌頭:“親孃喲,真的啊!”

“餓上一陣就好了。”滿肚子鬼心眼的羅世藩插話道。

關盛雲們畢竟是流寇,營裡沒那麼多父在子不言的酸規矩,羅詠昊一方面是真寵自己這寶貝兒子,另一方面也是暗暗想讓兒子在營裡贏得更多的尊重,軍議時對羅世藩的插嘴從來都是默許,聽他這麼說,心裡一動:“哦?你說下去。”

羅世藩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百姓們急切間跑出來,肯定都沒帶什麼糧食。咱們攻城,反正要打造些器械,再快也總要兩三天時間。這段時間其實最危險:斷糧的頭一天,大家驚魂未定,又被狗官兵們殺傷過,嚇暈頭了,應該沒啥事。到了四五天,已經餓得半死不活,想鬧也再沒氣力,但中間這幾天,遲早有人會明白過來:餓死砍死橫豎都是個死,只要有人鼓動,最容易出亂子。”說著,笑了笑,補充道,“餓肚子的滋味咱爺兒倆都嘗過,實在不好受啊,否則也不會就這麼投了大帥……”

“渾話!哪兒來那麼多零碎!”羅詠昊聽寶貝兒子話風有些不對勁,笑罵著喝止道。

“哈哈哈無妨無妨,關某得了軍師父子,歡喜還來不及呢!可得感謝老天和狗朝廷沒讓你們大魚大肉地吃飽了!哈哈哈,世侄,你繼續說下去。”關盛雲大笑著應道。

眾將也嘻嘻哈哈地爆發出一陣鬨笑,羅詠昊也是苦笑一聲。

羅世藩繼續說道:“今天不必說了。我覺得,明天一早可以先派人告訴百姓,下午給他們發軍糧。以後每天如此,給一頓飯。只要有了不會餓死的希望,沒人會捨得性命硬往刀口上撞的。”

說到這裡,小羅師爺故意頓了頓,環顧眾將一圈方才繼續道:“一來,讓他們有個指望,不至於鬧起來。二來,讓他們先自己商量個領糧的章法,等用他們攻城時就按他們自己定的章法提人、三來麼,嘿嘿,咱的軍糧不僅不會消耗,還有賺——他們跑出來沒帶的糧食,可都還在自家屋裡呢……”

“高!”關盛雲一拍桌子高聲讚道,“當真是虎父無犬子啊!世侄果然是好樣的!”

羅詠昊拈著鬍子微笑不語——誰都看得出,軍師心裡那份得意勁兒就不用說了。

第二天清晨,關盛雲特意把自己的親軍撥給小羅軍師做護衛。在全副鐵甲破霄營的簇擁下,羅世藩騎馬來到岸邊百姓們的聚集地。

見到明晃晃的刀槍戰陣開到近前,百姓們畏懼地向後面退縮擁擠著。羅世藩見狀急忙揮手阻住兵士們,自己孤身一騎走到人群十來步遠的地方,扯開喉嚨叫到:“大家聽好,我家大帥說啦,下午發吃的!大家不要怕,本軍只殺狗官,不殺百姓!大家讓一讓,讓我過去……”

既驚且懼將信將疑的百姓們畏縮著讓開一條路,一襲長衫的羅世藩輕夾馬腹,緩步踏入人群,一路緩行,一路揚聲喊道:“大家聽好,下午發軍糧!發糧時十人一組,就地坐下等待!人人都有得吃!站立者不給!爭搶、擁搶者就地格殺!”

轉眼到了未末申初(下午三點左右),千餘名輔兵挑著擔子,在百來名兵士的護送下真的給百姓們送來了吃食:僅僅是鹽水和的粗礫礫的雜麵餅子。然而,這便足夠了!人群中爆發起“大王長命百歲”、“老天保佑大王菩薩”、甚至“大王高侯萬代”這種不倫不類的歡呼聲——侯爵是朝廷的封賞,造朝廷反的大王怎麼可能得到這等榮譽?不過……誰也不能要求這些大字不識的百姓們太多,對吧?

等送吃食的輔兵們離開,不知哪個帶頭,席地而坐的百姓們紛紛爬起來,衝著這群在關盛雲們眼裡最低微、隨時可以犧牲掉的炮灰們的背影跪下,由衷地表達著內心的感激、在關盛雲眼裡一文不值的炮灰輔兵們,也在百姓們的巴結恭敬下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尊榮,一個個越發驕橫起來。

顯然,大明的百姓們是健忘的:他們已經忘卻了,就在昨天,是誰把他們趕出自己的家園!大明的百姓們是懦弱的:他們明明知道,表面上關盛雲羅詠昊們兵強馬壯,但如果萬眾一心,轉眼間大家便會衝破樊籬。大明的百姓們是精明的:帶頭送死的事還是讓別人去做,自己享受成功果實最好。大明的百姓是苟且的:儘管遠遠吃不飽、明天也不知能否過去,現下——手裡不還是有半塊雜麵餅子麼!

所以,他們的命運是註定的。

給眾人發餅子的時候,一小隊輔兵已在人群百來步遠的地方豎起一根兩丈多高的木杆。等大家咬著餅子狼吞虎嚥千恩萬謝時,羅世藩再次策馬過來,在人群中用手指著木杆高喊:“木匠、鐵匠、篾匠、有手藝的,到杆子那裡去,有肉吃!”

幾大鍋骨頭湯,為國清林帶來了兩百多熟練技師——陝州交通要樞的獨特環境,本就是特殊人才的沃土。

雲梯、撞車、盾車等中小型攻城器械製造的速度明顯加快,幾千沒什麼手藝但有膀子力氣的新老輔兵們圍著南牆兩箭遠,又深深地挖了一道壕溝,挖出的土方被堆成一座兩丈多高的土山,土山上,一個木結構的望臺開始逐漸成型——一旦完成,陝州城內的防務將全部被關盛雲納入眼底,一覽無遺。輔兵隊甚至在當地能工巧匠的幫助下嘗試打造攻城塔樓……

馬文升兩宿沒睡好了。合上眼就暗自嘀咕賊人們會不會發動夜襲,爬起來轉幾圈也不知道該幹些什麼,悻悻地躺下依舊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剛剛迷糊過去,又被報曉的雞鳴吵醒,於是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跑到城頭上。

百來年未曾遭遇如此強敵壓境,大家心裡都很緊張,也都知道馬大人已經差不多變成神經病了,於是儘可能遠遠見到就避開。不過,終於還是有倒黴鬼被逮了個正著。這天辰時剛過,馬文升在城牆根的臨時營帳裡竟發現了一群大白天睡懶覺的傢伙們!暴怒的馬大人氣瘋了,喝令著隨扈們劈頭蓋腦一頓鞭子抽下去,跳腳罵著要活活打死這幫不知死的狗殺材——直到睡得迷迷糊糊被抽醒的傢伙們叫嚷起來,馬大人才明白,這些是值夜的兵丁在輪休補覺。

馬文升讀過幾本兵書,知道城池攻防的關鍵在城門,所以時刻擔心,怕兵士們私下串通偷開城門投敵。於是把自己的親隨衛士們打發到各門盯著,連完全沒有敵蹤的北門也派了人——誰知道賊人們會不會欲擒故縱!這些平素橫慣了的傢伙們可逮著頤指氣使的機會,個個都想在馬大人面前露一手,“破敵”的奇思妙想紛紛出籠,把守門兵卒呼來喝去整得苦不堪言。

最倒黴的是城裡的無業遊民乞丐們。按照常規慣例,這些人應該立即被組織起來,以每天兩餐飽飯為交換,讓他們參與守城。馬大人則擔心這幫人靠不住,於是不分青紅皂白先都抓了,統統關到牢裡——在抓“反賊”已經成了唯一通天大道的馬文升眼裡,所有人都是可疑分子。很快,牢頭就開始訴苦,一夜之間平添幾百張嘴,如果州衙再不多撥些糧食,牢裡怕是要餓死人了。

儘管潘定和荊向善多次保證,州倉裡的存糧足夠支援四五個月,省著點吃能夠大半年,馬文升還是讓衙役們挨門挨戶搜存糧,抓丁壯——衙役們自然拿著雞毛當令箭,明搶強拿中飽私囊,稍不稱意就扣上一頂城防需要的大帽子拆你家,把陝州城折騰得雞飛狗跳。

眼見著城南的望樓已經接近完工,馬文升更加六神無主的恐懼,逼著王簡想對策。沒真打過什麼仗的王簡想破了腦袋,最後建議挑選精銳趁夜出城逆襲火攻。一聽說要開城門,馬文升想也不想地否了,反要王簡半夜帶人縋城出去偷營!

王簡傻了眼:不給留城門,那還回得來麼?這不是擺明了送死去的嘛,誰會幹啊!再說了,燒了人家可以再搭,幾百條人命換一個木頭架子,這不是瘋了?!

馬文升突然覺得這個辦法實在好,硬逼王簡“依計而行”。王簡只能嚇唬他:幾百精銳陷在敵人那裡,賊人攻城時防守可就沒骨幹了!馬文升隨即又改口說把剛抓的那幫遊民乞丐放出去夜襲,讓他們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對朝廷的忠誠。王簡費了半天勁地解釋:那幫傢伙沒有任何訓練,晚上更是瞎子般啥也看不見,前腳抓了關牢裡扭頭就扔出去送死肯定使不得……當然白費口舌。於是當夜,馬文升在牆上氣急敗壞地看著一群叫花子哭天抹淚地被縋下城,下了牆就點起火把扔了刀槍喊著大王饒命跑去賊人那裡——給國清林的輔兵隊又送去了兩百多炮灰!

馬大人當然沒錯:早就看出來這幫傢伙是不穩定因素,所以才抓的嘛!然後繼續罵。王簡實在無計可施,便跑到州庫裡點驗裝備,一方面是死馬當做活馬醫,更多的其實是躲馬瘋子。沒想到,這一通轉悠,真的讓他在角落裡找到落滿了灰塵的幾件大殺器——床弩!

顧名思義,床弩是把幾張大型硬弓固定安裝在類似床架子的發射座上組裝而成的重型武器。王簡發現的是幾具雙弓床子弩,由兩張弓組成,分別對向安置於粗大的弩臂前後兩端。發射時,要用一條兩端繫有鐵鉤的粗繩一端鉤住兩根弩弦,一端鉤住絞車,十餘人合力轉動車軸張開弩弦扣在機牙上,再安置好巨大的特製弩箭——就是後面安裝了鐵製箭羽的槍矛——瞄準目標後用大錘砸向扳機(人力無法扳動)擊發,鐵矛破空而出,三百步內無堅不摧!

王簡大喜過望,立刻指揮兵卒們在南城牆把幾個大殺器安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