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攻洛

孫富貴接回了管培中,讓兵士們又往火堆裡扔了些柴,隨即這幾百人舉火,拋下大隊深一腳淺一腳地逃回了洛府。

關盛雲這一宿宿在了官道上。一開始破霄營徑直從降了的護軍後衛旁開過去,關盛雲還想給前面的大團潰兵再施加些壓力,沒前行多遠,兵卒們體力也跟不上了,很多人腳下開始踉蹌,雖然也是舉火行軍,還是不時有人摔倒。官道旁一邊是山壁一邊是谷水,關盛雲琢磨了一下,還是見好就收罷,否則幾千無路可逃絕望到極點的潰兵炸了窩逆向亂衝回來,破霄營也扛不住,於是下令就地宿營了。不過下午出發時各人都帶了乾糧和水葫蘆,士氣更不是一般的高,跟前面不遠處橫七豎八躺在道上聽天由命的潰兵們自不可同日而語。將士們都沒卸甲,相互倚靠著將就了一夜,天光剛剛開始放亮便再次整隊出發。

經過半天加小半宿的奔波折騰,尤其是肚裡沒食,潰兵們雖然也歇了大半夜,精神變得更加麻木,披甲的早丟了甲,武器也扔了一地,見到破霄營開上來,都老老實實跪在地上,別說反抗了,連敢抬頭的都沒有。俘虜們完全失去了抵抗意志,關盛雲索性把破霄營拆開,每個步隊押著幾百俘虜,一路向洛府行去。官道上潰兵們丟掉的甲衣兵仗旗幟都堆在路旁,無人理會。辰時剛過(早七點),眾人便走出峽谷,遠遠地望見了幾里外洛陽城巍峨的城牆。

此時洛陽城外官道上的木板已被戚曉光等撤開,放眼望去,城前遍地溝壑縱橫。關盛雲勒馬望了一會,不由得笑了:看來洛陽府準備得倒是充分,這情形,沒有四五天的功夫,路是填不平的。正中下懷——軍師傳達的也是這個意思:假戲麼,最好便真唱一番,把功夫做足了。於是傳令下去:馬隊一分為二守住南北兩端,各隊看好俘虜,就地休息待命。

巳時未盡(不到上午十一點),身後的官道上喧囂起來,又有大隊人馬開了上來。除了谷白樺的剛鋒營、龔德潤的振勇營,以及國清林帶的千餘輔兵,還有三千多新安百姓。羅詠昊把張丁的霹靂營和傷兵留在新安休整,其他人一股腦全派給了關盛雲。不止如此,羅軍師還運來了百十口肥豬,讓大勝的兄弟們好好解解饞。

這下陣仗可就大了。俗話說,人到一萬,無邊無沿。為了給洛陽施加儘可能大的壓力,從而更深的隱蔽南下的戰略意圖,關、羅二位當然是怎麼熱鬧怎麼來。

最最當務之急的事當然是開飯,炊煙裊裊的升了起來。破霄營與剛鋒營的兵卒們卸了甲,舒舒服服地坐下,美美地喝著熱騰騰的肉湯,邊啃著軟乎乎剛烙出的大餅邊看著輔兵們搭建營地。城外的官道已是一片狼藉,所以不必擔心官軍逆襲,因而只要搭起帳篷就好,營牆壕溝什麼的一律不需要建。

輔兵們吃得也不差。國隊長帶來的這一千多人都是輔兵中的骨幹,總數也有限,沒必要非得做兩樣飯,戰兵們吃啥輔兵就吃啥。

新安百姓們則慘了些:野雜菜湯配雜糧餅,葷腥是想都不要想的。不過,除了幹活兒時手底下慢了可能挨鞭子,這種飲食跟平日裡相比還是好了一些——平日裡可不能保證頓頓有乾糧吃。

最倒黴的是洛府的潰兵俘虜。這個時代的老規矩,俘虜們第一天是絕沒有任何食物供應的——不僅沒有食物,連水都沒有!還得幹最苦最累的活兒,否則別說挨死揍,被一刀殺了當反面教材也是大機率的事。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很可能也沒得吃。很正常,怕你吃飽了造反搗亂。這個是不消說的常識,俘虜們都知道,所以幹起活來都很賣力,任勞任怨。

早先潰兵們棄在官道上的衣甲旗幟武器工具都被輔兵們撿了來。搭建營地、砍樹、平整道路等事都有專人指揮,百姓和俘虜們總數有六七千,有的是勞力,輔兵們不需要幹活了,國清林給每人發了一把刀,讓他們威風凜凜地當起了監工。國隊長自己領了幾十人把俘虜們搜了身以後就分揀繳獲:鐵甲、皮甲和武器都要單獨計數收好,這些寶貝可不是輕易能做得出來的,得單獨保管好、鍬鏟鎬鋸之類的工具都記了數,發給百姓和俘虜們幹活。為了擴張聲勢,羅詠昊送來了很多旗幟,被關盛雲插得漫山遍野。

出乎俘虜們意料之外,第二天一大早,眾人竟然也都領到了餐食,雖然就是鹽水煮的野菜湯配兩個死硬的雜麵饃,但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感恩戴德:沒人會把糧食浪費在必死的人肚裡!自己這條小命,看來是保住了。等關盛雲在幾位將領陪同下過來巡視時,俘虜們紛紛跪下去,獻上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關盛雲有自己的小算盤:這幾千俘虜可都是寶貝。幾百個王府護軍是一等一的精銳自不必說,即便是戚曉光帶來的洛府兵卒和丁壯,也都是很好的兵員。負責佯攻誘敵的霹靂營和振勇營損失不小,正好用他們來補充。至於會不會鬧出什麼亂子,關盛雲倒並不是很擔心:在這個時代,吃糧當兵是一種謀生手段,除了已經牢牢被繫結在某一條效忠鏈上的家丁親衛,對絕大部分普通兵卒們來說,砍誰都是吃飯搶誰都是發財,沒啥區別的。而且,被打散了編進不同的隊伍,有大軍鎮著,鬧騰不起來,過不了多久便都會死心塌地了。讓關盛雲感概萬千的另有其事,一件小事:新安過來的百姓們每人都帶了幾隻木碗。

大明兵部規定的野戰標準口糧是湯配餅。事先把白布剪成布條,用燒酒鹽水醋汁浸了曬曬了浸反覆多次,每人出發時帶一卷。乾糧是燒酒麻油鹽水和麵蒸的餅子,有米餅有面餅,揣懷裡帶著。吃飯時把布條剪下來一截放水裡煮,掏出餅子來蘸著吃。當然這是不得已戰場上臨時將就應急,這些東西平日裡是不許吃的,每晚宿營時軍官要檢查,偷吃的要打軍棍。正常情況下有條件時還是由各隊的夥兵現做。至於食物,最好是“因糧於敵”,搶到啥吃啥。因為運輸是一個大問題,甚至可以說是軍隊作戰最大的問題:沒有現代化運輸條件的保障,路上的耗損太大了。以千里運糧為例,運輸隊本身也要吃飯,不僅去路上要吃飯,回程也要吃!運輸二十車糧,到了前線往往只能卸下一車。哪怕敵境行軍,抓來的伕子只管單程糧,運到地方全部轟走任其自生自滅,效率也是十不存一。

不論野菜湯還是肉湯還是煮布條,總要有個碗盛。關盛雲本部和洛府的潰兵們,都是從戰場直接一路跑下來,無論是追擊的還是逃命的,不可能每人懷裡都揣個碗——這一點被羅詠昊想到了!魔鬼隱藏在細節中,在拿破崙發明現代軍隊的參謀制度以前,所謂的百戰名將,往往是把各種細節考慮得最充分的那位。

接下來是甄別,先把王府護軍、洛府兵卒和丁壯分開。丁壯們最簡單,統統都交給國清林先做輔兵,以後慢慢從裡面挑戰兵。另外兩撥人把軍官和普通兵士們分開,軍官和小頭目集中看管起來,反正很難養熟,讓他們去做最危險最苦最累的活計,用死拉倒。其他兵卒們都打散,編進不同的輔兵隊。這個工作聽起來挺費勁,可能有人會撒謊什麼的。但實際上並不麻煩,用刀挨個指著問一遍就行:據實回答的去填溝,每天兩頓大半飽、亂講話的兜頭一刀直接砍翻,指證的當場編進戰兵營喝肉湯歇著去再不用做苦力了。簡單,高效。

洛陽城頭上,戚曉光憂心忡忡地看著城外熱火朝天地忙著做攻城準備的人群。根據塘報,豫省各府的援兵已陸續開到附近,但都在幾十裡外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豫北三府,彰德、衛輝、懷慶的援兵駐紮在六十里外的孟津、省府開封派出的援軍駐紮在八十里外的偃師、南路的援軍看起來離得最近,駐紮在龍門關,只有二十來裡。不過,戚曉光心裡清楚,哪怕現在三路同時開拔,最後到的可能就是他們:龍門與洛府中間隔著寬寬的洛水,靠載不了幾人的小船來回擺渡,不用多,兩三千人加上輜重,耗上三幾天再正常不過了!

戚知府心裡跟明鏡似的:此刻,這些援軍是很難指望得上的。如果壽王護軍和洛府本部在函谷關把賊人打得落荒而逃,為了搶軍功,更為了搶先洗一遍沿途村鎮縣城發財,來援的客軍們誰也不願落在他人後面,自當人人奮勇。但眼下,誰第一個冒冒失失跑過來都不會有好果子吃,這等事,大家找各種理由觀望,也是情理之中。大明的慣例,除非萬不得已,軍隊不得入城,尤其是沒有任何香火情可講的客軍。沒機會發財,反而可能一頭撞上賊人主力把老本賠個乾乾淨淨?這種事,孫富貴都不會幹。在大明,出工不出力能幫你助助威壯個膽不怎麼禍害你的,已經當得起客軍楷模的榮譽了。所以洛府的守城還是要靠自己——然而,洛府最能打的精銳,現在大半都在城外幫著賊人填壕溝準備攻城呢,這可如何是好?

關盛雲所處的位置很有利:南面是洛水,慈澗在函谷關匯入後水勢洶湧了很多,不需要擔心官軍渡河偷襲、北面是谷城山,也叫簪亭山,瀍(音“纏”)水在此發源,蜿蜒南下,在洛陽城東匯入洛水,荒山野嶺的,大軍很難透過(明朝的孟津,在今天孟津縣以東幾十裡)、身後是函谷關,因此,只需要擺足一副氣勢洶洶西進的攻擊架勢就好。除了填壕溝,當然要打造攻城器械,但畢竟只是做樣子,於是工作就落在一部分新安百姓們身上——伐木這等既辛苦有危險的活兒交給俘虜中的軍官和小頭目們做,百姓們負責製造。百姓們當然不會做撞車和塔樓,不過一兩天後逐漸地大家也隱隱約約有點看明白了:這幫大王只盯著你手底下有活兒幹,看著熱鬧忙碌便中,傍黑就有饃饃吃。至於結不結實,會不會推幾步就散架,竟好像完全沒人在意。

俘虜們主要的工作是和其他百姓一起填路,但並不是沿著官道一路向城門平整過去,而是忙著在函谷關口開了一大片場地出來,看起來是要建立一個頗具規模的前進基地。有經驗的老兵們私下裡紛紛議論著:大王們這是要跟洛府死磕下去啊,哪有離城這麼近修基地的?看這架勢,怕不是要在城西造一座大型堡壘出來!

時不時地就會有人來挑人,被選中的別廢話,跟著走就是了。起初大家還擔心害怕,不過過了不久,逐漸有訊息傳回來:被挑走的才是命好,被帶到西面的函谷官道上修路,活計輕鬆多了,吃得也好得多,於是都爭著表現,希望自己也能被挑中。大家心裡都很清楚,現在雖然安全,畢竟是暫時的,等基地修建好以後,向城牆方向填路時,一定會遭到城頭的全力攻擊,那可是要送命的差事!幸好,沒幾天,大部分人都被陸續選中帶走了,晚上宿在窩鋪裡的,幾乎全是百姓們了。

一開始,鍬鏟鎬頭等工具晚間都會被收走,第二天早上上工時再發下來。後來大王們好像懶得再費事,不再收了。每日裡天一亮,就有凶神惡煞的輔兵趕大家爬起來出工,有一個動作慢的,全窩棚都要挨一頓胖揍,沒多久大家都養成了相互叫醒主動開工的好習慣。

這裡的工作方式與大多數人平時的作息習慣差不太多,每日卯時(清晨五點)左右起床幹活,直幹到將近午時(十一點)收工去夥兵那裡吃飯。飯後往往能歇上半個時辰打個盹,然後繼續幹活,做到太陽落在西山頭頂收工吃晚飯,這一天便算過去了。最開始的一兩天當然有監工拎著鞭子來回巡視,越往後來的越少,有時一天也看不到個人影。

這日,百姓們照例上工,然而直幹到太陽懸在頭頂,午餐的哨音還是遲遲沒有響起。終於有人停下手裡的活計壯著膽子跑去夥兵那裡看,諾大的營地,除了百姓們,竟早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