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魔域

起先,普通莊戶對鄉紳富戶們那種與生俱來的敬畏感多少還是有些作用。從老一輩人的口中,他們知道,那些富戶往往是四五代,甚至五六代勤儉持家才有了今天。而他們自己,也確實大多曾經身受過人家的恩惠:災年的賑濟不說,每年農忙那幾天,長短工的飯食裡肯定會有肉——而東家全家,除了三節兩壽,其他時候往往都是素食。若是真遇到什麼急事災禍求上門去,總是能得到幫助——自古皇權不下鄉,兩千年來,基層社會秩序的穩定,就是靠著鄉紳們在維繫。

各人都有自己的命。人家命好,那是因為上輩子積德行善,便被閻王爺安排投胎到好人家。安心認命,多做好事,下輩子會有福報的。

老人們都這麼說。

不過,錢大人說了,這些都是假的!

楊莊人衝進已經一片狼藉的楊員外家以後,雖然沒見到什麼金銀細軟,但府兵們實在搬不動剩下的糧食可還有不少白花花黃澄澄的散在倉裡!大家都搶著往自己家裡扛。也有個別人,比如那個膽子最小,掉個樹葉都怕砸破頭的楊石頭,只是在旁看著,猶豫著不敢動手。不過,誰拿了誰便宜,不敢動手的活該你繼續捱餓唄!過了四五天,楊石頭餓得實在受不住,去找搬得最多的馬老七借糧,被他一口濃痰啐在臉上連打帶罵地攆走,楊莊人都覺得馬老七做得對——大家都動手時你不動,現在又腆著臉來借糧?自己做好人?憑什麼!

儘管眼下肚裡有了食,但大多數楊莊人心裡還是像隱隱地壓了一塊大石頭,說不出的彆扭。村頭壟間彼此碰到,若是以往,家裡有了百多斤存糧,一定會開心地聊上一陣,但此時都會垂下眼皮,低著頭默默地各自走開。

好在這種壓抑感沒持續多久。

張麻子神氣活現地又來了楊莊,敲鑼打鼓地把老少們聚在麥場,當眾給馬老七發了十兩銀子,然後說,這是錢大人對他舉報楊惡霸的賞錢。白亮白亮成色十足的兩枚官銀錠子在日頭下閃花了楊莊人的眼睛,讓不少人心裡升起來“早知道這樣就算為朝廷立功,俺不是也能……”的小火苗。在莊戶們的心裡,楊員外固然像是個好人,但官府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定性。錢大人無疑是對的——官府能錯麼?自己只是個大字不識的的莊稼漢,鐵定是被這姓楊的騙了!於是馬老七看起來竟順眼了許多。

張麻子是跟著錢大人的幕客康師爺來的。等眾人都被兩枚五兩的銀錠牢牢釘住腳跟和心神,康師爺清了清喉嚨發話了。到底是讀書人,康師爺那口難懂的膠東話一下子就直愣愣地戳進大家的心裡:楊莊的老少爺們,錢大人知道你們日子過得苦!但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原本不該受這般罪的!都是被那姓楊的土豪劣紳害的!

石破天驚……

康師爺離開了好久,大家還傻愣愣地站在當場,康師爺的那些話,每一句都像一把鐵錘,狠狠地砸在眾人的心頭。

“你們起早貪黑地幹活兒,卻吃不飽、穿不暖,那姓楊的下過地、捱過毒辣辣的日頭曬嗎?”

“你們親眼見到了那姓楊的家裡堆的糧。他沒扛過鋤頭,哪裡來的那麼多糧,還不都是你們種的?”

“你們種了糧,卻要白白交給那個楊黑心,是因為你們覺得地是他家的,天經地義。可是,你們知道他家那些田地是怎麼來的嗎?還不都是他祖宗靠坑人家搶人家騙人家強取豪奪來的!否則——憑什麼你們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好地卻盡被他家佔了去?”

“你家的娃在割豬草,他家的娃在唸書,等黑心家的娃長大了,還是會像他欺負你一樣欺負你們的娃娃!”

“楊莊楊莊,你們難道真的都是羊,聽憑那個黑心腸的傢伙宰割麼?”

一錘又一錘,沉甸甸壓在眾人心頭的大石頭被砸得粉碎,消散得無影無蹤——原來,咱們做得對啊!這些糧,本就是咱們自己的!

錢大人、康師爺簡直是下了凡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楊莊是個百多戶的小村,按照大明的保甲法,十家一甲、百戶一保,楊莊以前的保正,理所當然地是楊員外。楊員外被抄了家,康師爺當場讓立下大功的馬老七做了保正。

楊莊人心裡的小火苗燃成了熊熊大火,楊莊唯一能燒的楊員外家已經成了白地,於是在馬老七的帶領下,這團烈火迅速向趙莊、大小徐營、董營……蔓延開去。

很快,四郊十里八鄉的縉紳富戶們都被破了家。儘管這是一個滿目瘡痍的大荒年,大多數百姓還是過上了餐餐細糧,頓頓有肉的美好生活。

儘管很短暫。

不少人再種地了,大片大片的農田荒蕪在那裡,旅人們往往要走上半天,才能間或著看到零星的耕者。而南陽府的錢大人則喜獲大豐收——抄來的金銀細軟不說了,康師爺是個識貨的行家,在後面一系列的官府查抄行動中,古玩字畫名人真跡,沒什麼能逃得過他的法眼。

尹二五們不懂這些,也沒心思去想,只要白麵饅頭敞開肚皮吃,再殺了那些土豪劣紳家養的豬牛羊雞大快朵頤,就是神仙的日子。至於往後……誰管得了那許多!反正大家都在吃,你不吃,活該你倒黴!

讓尹二五最開心的,是看著那些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員外老爺們匍匐在自己腳下涕淚交流地討饒,那感覺,簡直像金甲天神附體般爽利。馬老七真是個人才,竟琢磨出那許多收拾人的花樣。比如說,用魚線捆住一隻大拇指和一根大腳趾,再把人吊起來,高度剛好讓他踮起另一隻腳尖能勉強站立、面衝牆壁跪在摞起來的碎磚上,再用腦門把一塊大青磚頂在牆上、再比如,等河裡凍上堅冰,砸開一個窟窿,把人兩腿綁了杵下去,腰際卡上木板,上半截凍在冰面上,為了儘可能延長其痛苦,還搭個窩棚裡面生上火……眼前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馬老七,再不是蜷在土穀祠廊下的那個人人瞧不起的無賴子。

跟著馬老七吆五喝六地橫行各鄉上了癮,眼看著四野鄉下再沒啥可折騰的,於是開了春大家一窩蜂湧進了南陽府城。

這次進城,打了半輩子光棍的尹二五可算開了眼。有次在城門口抄雜貨攤子,見到一夥出鬢(錯別字,那個詞尾盡——好吧,這倆字也是錯別字)的,原來是一個姓駱的舉人謀逆下了獄,老婆上吊死了。自從董營出來,馬老七其實已算不得光棍了——大家都知道董員外的閨女死前遭遇過什麼,但誰都不敢說啥——聽到路人指指點點的議論著駱家娘子多漂亮多可惜,馬老七還是領著眾人截住了抬著棺材的駱家幾個下人。

失了主人的下人們,只是本著近乎本能的樸素的感情去埋少奶奶,自己今後的生計還茫然無計,哪裡敢跟氣勢洶洶一口咬定棺木裡有大逆證據的馬老七們硬抗,捱了幾下棍棒便扔下棺木抱頭鼠竄了……

死者的遺容已被整理過,但舌根的軟骨斷了,還有一小節沒法子塞回嘴裡,看著挺瘮人的。饒是如此,也沒有擋住光棍們的好奇心、等這幫傢伙研究完外部,進而對內部構造又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有人掏出了刀子……

天傍黑了,光棍們終於散去,邊走邊議論著活該:朝廷賜了你功名,這是多大的恩典?這廝居然謀逆,豈不是報應活該麼!尹二五孟有財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彷彿自己剛剛做下的是一件正義的事情,不時有人說出幾句下流話,大家聽了都是過癮的鬨然大笑,心中再沒有什麼罪惡感的顧忌。第二天出城砍柴的人見到的,只是被劈散架的棺木,和野獸啃噬殆盡的碎骨血痕。

轉眼又到了繳皇糧的日子。

田野大半都荒著,不過,錢大人的命令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張麻子親自指揮著馬老七、還有尹二五們各村挨門挨戶地收。張麻子私下裡對馬老七說了,錢大人只看各村收來的數量,才不會管是如何收上來的!於是那些依舊老實巴交地種田的倒了大黴,管你什麼口糧種子糧,別家沒有隻有你家有,你說咋辦?

刁民們總是能想出各種辦法藏糧食,不過這可難不倒張麻子馬老七他們——你家幾畝地大概出產多少眾人心裡都有數哩!還有一個現象被大家陸續發現了:你對其他人下手越狠,便越能得到信任!換句話說,你便越不需要擔心被催逼到自己頭上!那些密報鄰居藏糧被起獲的,不少還拿到了賞錢!

不過,等所有人都發現了這個訣竅,鄰里間都像防賊一般提防著彼此,密報的成功率直線下降,逐漸變成了洩私憤的手段,張麻子們往往刨的滿頭大汗一無所獲,也失了興致。再等到檢視糞便顏色的方法被髮明出來,所有人的好日子終於都走到了盡頭……

田地徹底沒人種了。頭年離村十幾二十裡外的荒山旮旯還有人偷摸開出幾分地種點雜糧,現下也都荒了,草長了一人高。張麻子等官差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馬老七自從被不認識沒交情的陌生衙役趕出城,也迅速像霜打的茄子般癟了下去。諾大的南陽府,別說見機得早跑出去的幾家富戶,普通人也投親靠友的走了不少,剩下的都形銷骨立活鬼似的——其中大半,都曾經和自己一樣,著實有過一陣吃香喝辣的美好時光。

尹二五身上被陽光照著,覺得有些燥熱。肚裡沒食,一出汗就覺得頭昏,於是停止了胡思亂想,從破炕上爬起身,走出門外,苦苦思索著哪個山旮旯還沒去過,今天要去碰碰運氣看能否挖到點野菜。

尹二五拖著腳來到河邊,想先喝上幾口水壓一下飢餓感,沒走幾步便呆住了:五六里外的淯水河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舟筏,一眼望不到盡頭,正在向自己緩慢而又堅定地駛來!

關盛雲的大軍到了。

存稿告罄。儘管是小說,為了保證質量,寫作時要參考大量文獻,以後很難做到每日一更,兩三日能更一篇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