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歸途

“大帥呢?”

不等他們說完,史二雷迫不及待地問到——軍糧不軍糧的他絲毫不關心,反正該開飯的時候有飯吃就行了,他史二雷的職責就是保護大帥。

哦,對了,當然還有砍人——誰站大帥對面就砍誰,哪怕天王老子也照砍不誤。

平時,伙頭老徐把大帥的食盒提來的時候,也會把他那份一起捎過來,有時裡面會多兩個雞鴨蛋,有時加一根帶著好多肉的大骨頭。

這不是巴結,像二雷一樣,老徐也是大帥的家人。

老帥幫老徐——哦,那時還是大徐——娶了親,但大徐沒福氣,一場瘟疫,還沒留下一男半女,婆娘就沒了。大徐在大帥還是小少爺時就跟著伺候,少爺襲了武職以後不放心,無兒無女的在家裡也待不住,自己找了來。

漸漸的,大徐變成老徐。老徐是看著史二雷長大的,子侄一般的感情。

兩個騎士並不知道孫杰的情況,史二雷聞言再不遲疑,向上官飛說道:“我去找大帥!”跨上馬便要離開。

上官飛急忙道:“稍待,我叫上幾個人陪你一起去。”

史二雷接過一支火把,又在背上縛了兩支備用,頭也不回的回答:“讓他們隨後趕上來吧!”雙腿一夾馬腹,徑自馳遠了。

夜色中,城頭上燈火通明。

為了節省兵力,孫杰和宋明議日前用大石條把北門和東門堵上了。此刻,堵門的大石頭已經被牛車拖走,每一座城門都大敞四開,吊橋也全部放了下來。

城下四門外,每一個方向上都搭起一溜溜大灶,烤得焦黃的麵餅、雪白的開花饅頭冒著騰騰熱氣堆得小山一樣。大鍋裡散發出濃郁的肉香,一塊塊大骨頭在濃湯裡翻滾著——說不好是什麼肉,有豬有雞有羊有狗——反正人們把周圍能看到的活物幾乎全殺了,切了塊便丟進來。一長排大筐裡是居民們從家裡拿出的鍋碗瓢盆筷子木勺,所有人都在自發地忙碌著,準備迎接凱旋的將士,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死裡逃生的喜悅笑容。

雖然沒有上陣親手砍人,知府宋明議的疲勞一點也不比參戰的甲士們差:城上城下的已經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指揮臨近城門的居民們騰空房屋準備安置傷員、檢視郎中們準備傷藥、組織衙役丁壯捆綁擔架、在四牆上燃起巨大的火堆向己方追兵們指示家的方向——士兵們大部分不是本地人,沒有火光的指引,夜盲的兄弟們說不好就得在野地裡過夜。

儘管已經安排了眼神最好的長隨老李在西城頭上瞭望,每次手邊的工作稍微有點頭緒,宋知府都會親自爬上城樓,向孫杰離去的方向巴望著。直到接到報告或自己突然又想起什麼,再匆匆下城,每次臨走時都不忘叮囑:“睜大眼,一看到大帥立刻向我稟報,如果錯過了,看不打爛你的狗頭!”

老李嘴裡忙不迭地答應著。等知府走遠,旁邊的營兵取笑道:“李哥哥,知府老爺一會說如果錯過大帥就站籠站死你,一會說打你八十大板,現在又要打爛你的頭,你猜到底是哪樣啊……”

如果在平常,普通兵卒對知府大人的貼身長隨絕不敢如此輕慢,這場生死大戰,徹底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所有人的距離彷彿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老李嘿了一聲應道:“不用老爺打,俺自己都饒不了自己!大帥是嶽王爺再世,咱這全城老小的性命可都是大帥救下來的啊!”

三三兩兩的追兵,相互攙扶著、大聲喧笑著,手裡拎著或腰裡繫著一顆兩顆三四顆人頭,陸續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

英雄們凱旋了。

關盛雲身邊只有十來個人了。

夜色中,眾人牽著戰馬飢腸轆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戰馬已經狂奔到脫力,再也馱不動人,未來幾天必須好好休息一下,否則,不死也會廢掉。而且,已經一口氣奔出三十幾裡,應該算暫時脫險了。

關盛雲心中說不出的憤懣:別說打了,這種窩囊仗,聽都從來沒聽過!而且,稀裡糊塗就敗得這麼慘,到現在腦子裡紛亂如麻,完全理不清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渾渾噩噩的再走了三幾里,有幾間破敗的土屋。好吧,只是幾處斷壁殘垣——這是關盛雲率兵過來時掃蕩過的地方,這裡的男人們大半應該已經死了:離城這麼遠,不太可能逃得進去、上萬人的大軍開過來,也沒其他地方可躲,一定會被抓進炮灰隊,大機率死在前幾輪攻擊中了。女人麼,相貌略好一點的,已經被將領們分掉;長得差的,落到大兵們手裡,活不了多久的。至於老人和孩子們……關盛雲搖搖頭,似乎想把這些想法趕出腦海:都啥時候了,還琢磨這些不相干的做甚?

實在沒了力氣,一行人下好了馬絆兒,倚著幾堵斷壁坐下來歇息。有親兵要去值夜,關盛雲開口招了回來:“過來一起歇會吧。黑燈瞎火的,不會有追兵的,就算有,也會舉火,咱們能看見。到了這一步,生死由命吧。”

怕引來追兵,不敢生火,有親兵從懷裡掏出乾糧,呈給關盛雲,另有人用頭盔從小河裡打來水。關盛雲喝了幾口水,儘管沒有胃口,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吃,手下們誰也不會吃,於是掰了一小塊饃丟在嘴裡慢慢嚼著。

黑暗裡,大家都默不做聲地想著各自的心事。

“按最理想的估計,就算未來幾天可以把潰兵全部收攏,滿打滿算,也只能再拼湊出個三四千人——裝備就不用想了,能跑得脫的,一定是最先把衣甲兵仗扔掉的那些人。毫無疑問,破霄營團滅了……”想到這裡,關盛雲痛徹肺腑,心都要滴出血來:這是多少年的心血啊!關建林、關野火、關四、谷白松……相比之下,糧草輜重和上萬的人員裝備損失都算不得什麼了。

留在破霄營裡的谷白松肯定不在了。那谷白樺呢,見了面自己又如何安慰他呢?狗官軍逆襲的那一仗,剛鋒營死傷過半幾乎被打斷了脊樑,恰逢主心骨軍師羅詠昊染了痢疾,在營裡強撐了些日子,眼看人都瀉得只剩副骨頭架子,索性讓谷白樺率領剛鋒營殘部護送去安慶府養病,但傷員可都在大營裡呢!這二三百人估計都完了吧?狗官軍不是菩薩,不可能養沒用的傷兵的——如果自己能逃出生天,又該怎麼跟愛將交代呢?高藤豆的三個飛獸營堵在南門,人數可不少了,怎麼會也一下子崩潰掉呢?尤福田的東門是佯攻,狗官軍們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兩丈高的孫字帥旗一直插在西城樓沒動過地方、丈五的副將旗時而南門時而北門,東門一直是面丈二的參將旗。理論上守城的敵將確實可能避實就虛,但明明馬步近千的絕對主力是衝自己過來了啊!北門的龔德潤和張丁應該能跑掉不少人吧?唉,敵將可是真有兩下子,這幾場交手下來,每次都把自己打得一敗塗地,自二十年前出道以來,可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對手……胡思亂想中,關盛雲沉沉睡去。

史二雷剛剛燃起第二支火把不久,便隱約聽到人聲。順著聲音策馬馳過去,終於見到了孫杰。

一行人半數掛了彩,兩個兄弟趴伏在馬背上,顯然傷的不輕,還有兩騎各馱了兩個人——那是虎衛把歿了的兄弟綁在自己背後,帶回家……孫杰的貼身侍衛們朝夕相處,彼此感情自是比普通營兵們深厚得多,而且,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之間,是家人關係。

見到孫杰沒事,史二雷懸著的心終於放下。眾人順著官道,回到大營,跟上官飛打個招呼,孫杰累得完全沒胃口,便緩步策馬回城。

宋明議接到上官飛傳令兵“大帥無礙正在回城”的飛馬報告,率領眾人趕到城門口迎接。

燈籠火把亮如白晝。

出現在大家視野中的孫杰等人,連人帶馬就像在血水裡泡過一樣:馬鬃被幹涸的血液凝結成一綹一綹的,連馬小腿都是黑紅色。滿臉疲憊的孫杰衝宋明議勉強笑了笑:“大哥,扶我一把。腿僵了,怕下不了馬了。”

宋明議揮手斥退了想上前幫忙的皂吏,和副將沈成鋼一起親手把孫杰從馬上架下來,黑壓壓跪了滿地的百姓中猛然爆發出“孫大帥高侯萬代”的歡呼聲,經久不息……

“大帥,大帥……”

天光已經轉為白亮時,依然沉睡中的關盛雲被人輕輕推醒。

迷迷糊糊的正要起身,便被親衛按住肩膀。親衛比了個“噓”的手勢,隨後向遠處一指。關盛雲從斷牆探出半個頭,藉著已經大亮的天光望到,東南里許左右,有一溜小黑點——憑藉多年的行伍經驗,關盛雲立即判斷出——那是二三十名甲騎!

壞了!這幾處斷壁一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肯定會過來搜尋一番!

果然,那些甲騎在朝這裡移動。也就是一盞茶左右,黑點們突然聚在一起,隨後再次散開,迅速變大,逐漸顯出輪廓:顯然,他們發現了牆外下了絆兒的馬匹,催馬直逼了過來!

“大帥,拼了吧!”

親衛們紛紛望向關盛雲。

關盛雲點點頭——這個距離,逃是逃不掉的,虎死不能倒了威!想到這裡,邁步昂然迎了出去。

親衛們紛紛抽出兵刃,一字排開,將關盛雲拱衛在中間。

蹄聲中,遠處的馬隊裡閃起點點光芒——甲騎們同樣抽刀在手,直衝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