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作亂

後世不少人都認為明朝最大的特色是宦官專權。尤其是滿清,為了避免重蹈覆轍,特地為宮中的太監們制定了非常嚴格的規定以防患未然。效果不錯,清朝的歷史上確實有不少很出名的太監,比如安得海、李蓮英、崔玉貴等。但大家同時也都承認,這些公公們再不堪,卻也都沒掀起什麼波瀾——不過,這絲毫不妨礙他們背黑鍋。而事實上,這個群體中的很多人,其實都是被嚴重的汙名化了。我們以李蓮英試舉幾例。

其一。北洋水師成軍,李鴻章奏請朝廷檢閱,慈禧令李蓮英隨醇親王奕譞(音“宣”,光緒帝生父)前往。整個行程,李蓮英躬身服侍奕譞,遞旱菸打洗腳水,每日侍其入睡後才回到自己房間休息,以至於不知情者皆目其為醇親王府內監。檢閱完畢,醇親王令攝影師為“上至提鎮道府,下訖護衛隊長”拍照留念,李蓮英堅辭婉拒不就。

其二。

庚子事變,慈禧與光緒倉皇西逃,夜宿破廟。李蓮英給慈禧請過晚安後至光緒處請安,發現光緒坐在孤燈下不睡,於是勸解道:“皇上早些休息吧,明早還要趕路呢。”光緒黯然道:“沒法睡啊。出來時匆忙,沒帶鋪蓋。”

李蓮英哭了!

邊哭邊叩頭說:“奴才該死。如果皇上不嫌髒,奴才這就把自己的鋪蓋給您抱過來,您將就一晚。”

然後,自己坐在門外廊下守了一夜!

光緒回到北京後曾親口說:“如果沒有李蓮英,我活不到今日。”

其三。慈禧死,李蓮英在宮中為其守孝百日後向隆裕辭行時,把歷年得到的所有賞賜全部上交,道:“這些都是皇家的東西,不能流落民間。奴才小心保管了幾十年,全部奉還主子。”後來其墓被掘,空無一物!

說到底,太監是皇帝的私奴,除了某些極其罕見的情形,他們的特殊身份決定了必須對聖天子絕對忠誠的天然屬性:一旦脫離皇權,他們便徹底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義——帝制時代,誰敢用太監為僕?所以我們看到,那些被形容成權傾朝野的巨宦,如劉瑾、如魏忠賢,皇帝輕飄飄一句話便俯首就戮,別說負隅頑抗,連象徵性的分辯都沒有。

明朝的太監專權確有其事,但並不是問題的核心所在——大行其道的偽君子文化才是!所謂的偽君子文化,就是以文官集團為代表的沽名釣譽立牌坊成風。“平時袖手談心姓,臨危一死報君王”,嗯,平時啥正事也不幹,最後爛命一條,這算好的!最要命的是為了譁眾取寵搏“名聲”,明目張膽地以“大義”為遮羞布,往死裡折騰。比如,給皇帝認親爹。

到了明朝中期以後,整個文官集團的風氣已經完全脫離了正常軌道,皇帝為了對抗樞權對皇權的制約(很多都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犯顏直諫”而故意添亂的),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家奴,太監集團。當然,歷史是文官書寫的,所以,天下傾覆,女人和太監便成為理所當然的背鍋俠——若是實在分量還不夠,再推出來一兩個奸臣,完事大吉。

京師的大小臣工都收到了來自湖廣的重禮,於是紛紛把尋釁滋事的目光投向了其他地方,尤其是四川——那裡正發生著另一場戰事,亂得很。換言之,只要想挑毛病,現成的小辮子一抓一大把。

聖天子的愛將孫杰這陣子日子很不好過,雖然偶有小勝,但一直被張虎壓著打。沒辦法,孫杰手下確實都是孫老爺子留下的精銳,戰力在大明的官軍序列中首屈一指。但總共只有四個戰兵營,人數兩千出頭,加上輔兵也不過五六千之數;而張虎坐擁十幾萬烏合之眾,根本就不在乎人命。孫杰可捨不得把自己的家底徹底葬送在川北的血肉磨坊裡。

其實張虎作亂這事原本不該發生。

安化王朱寘鐇,就是那個朱剷剷,折騰出那場造反鬧劇時,幾乎所有邊鎮接到他“同舉義兵,共討劉瑾,以清君側”的檄文後都沒當一回事,除了延綏鎮把檄文封奏朝廷,大多數既沒有報告也沒采取什麼對策。

第一個起兵平叛的是陝西總兵曹雄,而張虎,則是曹雄手下的馬兵把總。是役,聽到朱剷剷已被仇鉞生擒的訊息,率領叛軍在黃河渡口堵截曹雄的何錦、丁廣等人見大勢已去,棄軍敗逃,叛軍大潰。張虎率手下騎兵十人一路越關追出賀蘭山,終於在邊牆之外(今阿拉善左旗地界)將幾人的親衛斬殺殆盡,把何錦、丁廣等頭目盡數生擒!

然而!

永遠對人不對事的大明文官集團對此集體視而不見——因為曹雄是劉瑾的姻親!

不僅如此,曹雄的下場很慘:流放戍邊!第一個起兵,而且大破叛軍的堂堂軍區司令,被髮配去做最底層的叫花子兵!

總兵大帥尚且如此,張虎的境況更是好不到哪裡——生擒何錦、丁廣等人的大功必須落到遠離戰場幾百裡外楊大人親信的頭上啊。為了防止事發,有人想讓張虎永遠閉嘴。本來,笑眯眯拎著刀進營“請”張虎跪下聽“賞”,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報個“死於亂軍”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朝廷才不可能在乎死掉哪幾個炮灰呢!

可惜,進營的幾位找到張虎剛剛說了半句話,腦袋就都陸續飛上半天空——張虎和他那十個兄弟一句廢話沒說,直接拔刀了!

因為他們事先得到了訊息。

給他們傳遞訊息的,是此役的第一功臣,仇鉞。

仇鉞本姓王,本名已不可考,無非阿貓阿狗之類,出身於平涼府鎮原一個普通軍戶的家庭。有次跟百戶到赤木口(今三關口)巡邊,不料和前來打穀草的蒙古同胞們來了一場偶遇。在敵眾我寡的短兵相接裡,巡邏隊全軍覆沒,小王同學被一記鐵錘砸中後背,昏了過去。等他醒來,撒腿就往平吉堡逃……然後,便遇到了三個“貴人”——落在大部隊後面的三個腿腳不怎麼利落的蒙古同胞!

別看年紀都不小了腿腳也不好跟不上大部隊,但蒙古族同胞每人都有兩樣寶貝:胯下的蒙古馬和頸上的首級啊!非常雞賊的小王同學知道自己再年輕力壯也跑不過蒙古馬,於是裝作奄奄一息,半真半假地掙扎到一片小樹林裡,騙得三位下了馬跟進來……終於贏得了捉迷藏遊戲的大獎:三級貨真價實的“虜首”和三匹蒙古馬!

憑著這等軍功,小王同學一躍而成百戶軍官,並得到了寧夏都指揮僉事仇理的賞識——認其為義子!小王同學從此改姓了仇,既然做了軍官也不能再叫阿貓阿狗了,重新起名字時琢磨著得威武霸氣些,便叫了鉞!再往後,“仇理卒,無嗣,遂令鉞襲其世職”!正德二年,擢寧夏遊擊將軍。

一個黃沙漫天苦寒邊地的遊擊武夫,那些文官壓根就沒看在眼裡,誰也不稀罕搭理他。然而等身陷虎穴的仇鉞領著百十個家丁立下生擒安化王的大功,那可不一樣了:這怎麼行?得參丫的,否則咋能體現咱們這幫人的存在價值!

“臣聞鉞本首鼠兩端,見首逆大勢已去遂乘其不備而發也。”

“臣附議。經臣密加查訪,其人實乃為騰達而背祖忘宗之徒!”

“無恥小人!”

“反覆無常,(韓)信(呂)布之屬!”

一把年紀的仇鉞(時年五十二歲)知道無論如何也辯不過那幫傢伙,忍了、老上級曹雄被充軍而自己實在無能為力,也忍了、但聽到有人要來給張虎等人“論賞”,三十多年軍旅生涯的仇將軍*心底那股袍澤間的惺惺相惜之情再也壓抑不住,於是張虎們提前得到了預警。

張虎率先暴起,曹雄的幾千兵卒群龍無首,小半當場潰逃四散,小半老老實實呆在營裡等候明鏡高懸的朝廷伸張正義,還有小半心一橫索性跟了張虎。熟知邊軍各營堡虛實的張虎率領眾人避開屯有重兵的玉泉營(仇鉞的防地)直奔西安所(今寧夏海原),然後沿著靖虜衛與平涼府的邊界一路南下鞏昌府,在號稱“隴蜀咽喉”的玉壘關(今甘肅文縣玉壘鄉)沿著葭萌水(今白龍江)直抵四川保寧府,並一舉攻下了川北重鎮廣元!至於那些留在營裡,沒跟著張虎魚死網破捨命一搏的小半曹兵們大多求仁得仁——張虎的殺官造反已鐵證如山,進一步印證了大人們慧目如電料事如神。既然曹部已經成為叛軍,那便得圍殲痛剿啊!追不到張虎沒關係,反正追上了也未必打得過,這不是有乖乖束手就擒的幾百號人麼?

幾百顆首級交上去,又是一場大捷!

如果說張虎的造反其實本就是被逼出來的,但如果沒人搗亂,數不足千加諸人心惶惶的潰兵們也絕無可能做大。張虎率眾從西安所一路南下,抵達鞏昌府的通渭後便面臨一場滅頂之災:北有追兵,東面二三百里只有幾個小村落完全無法補給,西面是牆高壕深的鞏昌府——東西這兩個方向還全是陸路,交通極其不便,烏合之眾們走不多遠便會自行潰散。而南面,鞏昌知府薛成業已調集漳縣、寧遠(今武山)、秦州(今天水)等地的重兵和丁壯堵在伏羌(今甘谷)嚴陣以待!對這一切,兩眼一抹黑走一步算一步的張虎完全懵然不知,在通渭搶了幾十只大小漁船便沿著華川順流而下。華川在伏羌呈倒“T”字型匯入東流的渭水——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意外,這條路的盡頭便是伏羌:華川的盡頭,以及,張虎人生的盡頭。皆然。

不過,關鍵時刻如果沒人搗亂便不是大明瞭。巡按陝省的御史俞朝智(字禮仁)憤然參奏薛成業擅離府城!俞御史才不稀罕到實地親自考察環境,看了會山水畫一樣的地圖便得出結論:鞏昌府離通渭那麼近,伏羌那麼遠(地圖比例嚴重失調,實際上距離差不多,像一個等腰三角形),你不迎頭痛擊,分明是畏敵如虎!況且府城四通八達,萬一有失,百死難辭其罪!

為了顯示自己的凜凜大義,明人不做暗事的俞巡按把參奏副本直接甩了一份給薛知府。薛成業看完臉都嚇綠了:別看監察御史是七品官,但卻是“代天子巡守,知府以下均奉其命”啊!二話不說,立刻帶領全部人馬一溜煙跑回了鞏昌府。

薛成業離開的第三天,張虎便直接開進了幾無設防已然亂成一團的伏羌城。

不久,聖天子看到了俞巡按“賊勢甚囂,然臣未雨綢繆,屯堅兵於鞏昌,幸保未失”的奏章頻頻頷首。可惜,宮牆太高,聖天子沒看到伏羌城內的大火、京師太遠,聖天子也沒聽到老弱婦孺瀕死的呼號。

張虎的第三次生死考驗在玉壘關。玉壘關,素稱“隴蜀咽喉”,三國時期魏將郭淮曾親率大軍在此築城攻擊蜀將廖化(就是那個“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的廖化)。後來鄧艾伐蜀,敗姜維於玉壘關橋頭,姜維棄關,退保劍閣。張其光曾做《玉壘關》詩,其中用“天開一塹鎖咽喉,控制西南二百州”來形容雄關之險與軍事意義。

玉壘關屬鞏昌府治下,東面不遠是陝南的漢中府,西面離岷州衛也很近,南面是四川的龍安府與保寧府。如果陝省的兩府一衛配合四川兩府南北夾擊,張虎縱有三頭六臂也絕無生路。不過,薛知府再也不敢踏出隴西(鞏昌府城)半步、岷州衛和漢中府倒是派了兵,然而都是陳兵府界:岷州衛的兵馬屯兵兩河口、漢中府則在陽平關“張網以待”,絕不向前半步,擺明了一副:“只要你別過來兄弟我絕不擋路”的架勢。最最要命的——近在咫尺的四川三司沒有得到任何預警!好吧,幾個府衛原本都派了信使,只是有的傷了腳,有的迷了路,還有一個小隊在羌水裡翻了船……等四川三司接到鄰省的“預”警,張虎已經壯大到兩萬餘人的隊伍早已攻陷廣元,並拿下了劍州(今劍閣。明朝的劍門關又稱劍閣,在劍州以北)!

富庶的天府之國已腹地洞開!

*畢竟有擒拿首逆的大功,仇鉞在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同時還是被朝廷封為咸寧伯。一般情況下,平叛是個非常好的藉口,可以大肆暴掠一番。然而仇鉞沒有那麼做,寧夏百姓感其“不擾兵戈”之德,為仇將軍建了一座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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