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七章夾攻

張虎的人馬開過來,並沒有立即組織攻城,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戰鬥如出一轍,戰兵和輔兵……哦,好吧,裹脅的百姓們,都先在城外駐紮下來,現場打造各種器械。

張虎跟關盛雲一樣,都是邊軍出身,以前主要的假想敵是馬背上的蒙古同胞。勇武沒得說,帶十個人就敢馳騁幾百裡生擒叛軍首領。但說到攻城戰,除了爬城牆需要架梯子、敵前衝鋒要推個楯車等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識,其他一概不懂。而方戈是正兒八經的內地官軍,自小長在營裡,論騎馬砍人的野戰肯定比張虎遜了不止一籌,但頗知守戰,知守便知攻,攻城器械什麼的都瞭解個七七八八。不過,方副帥——嗯,張虎自封了大帥,第一個率了差不多同樣數量正規軍來投的方戈自然而然地成了副帥——也只是命令製造大量雲梯,除此以外只是象徵性地做了幾部城門撞車,其他啥都沒做,面對閬中巍峨的城牆,方副帥彷彿胸有成竹。

保寧府北牆和東牆上的守軍膽戰心驚地看著城外鋪天蓋地的“賊眾”:絕大多數是布衣百姓,男女老幼都有,混雜在一起,稍遠些是戎裝的賊兵,中軍設在城外三里左右。少數百姓搭了窩棚棲身,顯然,這些是炮灰軍裡的小頭目。所有人都在忙碌著,不少人在挖圍城溝,以阻止城裡可能發動的逆襲。挖出來的泥土混了樹枝枯草被裝在麻包裡堆在左近,攻城時會用來填壕。這是標準做法,袋子裝滿了土會很沉,揹著跑不快——攻城時將領們才不會在乎會死多少擄掠來的百姓,但死屍太多阻住了路則會貽誤戰機。也有很多人在遠些的山上砍樹,一天多的功夫,原本鬱鬱蔥蔥的小山就變得癩子的腦袋似的,露出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黃斑——段元濟雖然下令堅壁清野,但周圍全是山,實在燒不過來,也不能燒,否則保寧城就會陷在火海里,不用等賊人來攻了。

蒼溪知縣王超這陣子乾脆住在北牆上——雖然有段知府的命令罩著,但言官們可不是吃素的,敗了固然是死路一條,只要打勝了,就一定有人會跳出來各種罵,連知府大人自己都鐵定會被噴個滿頭狗血……理論上,罵歸罵,只要打退了賊,朝廷一般不會把你怎樣,但言官們的罵是給聖天子聽的,人家吃的就是雞蛋裡挑骨頭的這碗飯!萬一聖上覺得哪句罵在了點子上,心裡對誰有了成見,那以後仕途可就大大地不妙了。所以,無論如何,也得有個好表現,將來分訴起來才能讓聖上心裡別留下啥壞印象。

王超能躲來府城,自己卻不能跑去成都,無路可退的段元濟每天也都會過來憂心忡忡地張望上一兩個時辰。就這樣又過去了兩三天,牆上的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對面摞起來幾百部雲梯……然而,慘烈的攻擊卻遲遲沒有開始,賊人們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守軍沒給丁壯們發武器:他們的任務是投石——需要體力,而且相對來說危險性更大。軍官們再三強調:等賊人來攻時,一定要探身投石,哪個怕死的殺材敢隔著牆垛亂扔浪費石料,一定也會被當作石頭扔下去!不用兵卒們相逼,寧阿虎和不少蒼溪的丁壯們日日夜夜的守在牆上,瞪大了眼睛在遠處蟲蟻般忙碌的人群裡努力分辨著自己的親人。自從大聲呼喚親人名字的一兩個丁壯被守城軍官毫不留情地砍倒,沒人再敢發聲,但雪亮的鋼刀和激飆的鮮血阻不住一雙雙充滿企盼的目光。

出人意料地,戰鬥率先在南部縣打響。程西的幾千烏合之眾,彷彿從地裡冒出來一樣,打了雞血般地撲向南部縣城。

隔壁順慶府的篷州已被這幫饑民洗劫過許多次,城牆都被扒出好幾個大大的豁口,完全失去了保護功能。不過,居民們也積累起豐富的經驗:如果賊人來得少,大家便聚在幾個高牆大院裡拼死守護自己那點寶貴的血汗糧、如果來犯者人多勢眾,則乾脆扶老攜幼地逃向北方的曠野,最遠的甚至能一路跑到保寧府南部縣的城郊。程西這些人跟百姓們耗不起:一切能填飽肚子的東西都被帶走,能找到的草蓆瓦罐等“寶貝”一次比一次少。拆院牆是一件很耗費體力的事,不消一刻便會餓得前胸貼後背,誰都不會費那個力氣,最多不過就是氣急敗壞地放上一把火。很有意思的是,時間長了,雙方竟產生了一種默契,放火變成了不滿情緒的某種表達:通常都會選擇某個獨立的房舍,火勢不會像南充城那般蔓延開來——真把這裡燒成白地,百姓們活不下去徹底逃散一空,便破壞了這種奇妙的共生關係。哪怕有哪個百姓逃得慢被攆上,一般而言也僅僅是被搶走食物,極少鬧出殺傷人命的事來。在野外過上兩三天,耗到程西們垂頭喪氣的離開,百姓們便再次扶老攜幼地回來,提心吊膽地等待下一次大王們的捲土重來……像極了草原上食草動物與掠食者的周旋。週而復始。

這次程西們傾巢而出,挑著扁擔拎著麻袋,獨輪車裡推著老的蘿筐裡揹著小的……這番景象可把篷州的百姓們嚇壞了:看樣子山裡不知遭了什麼大災,這是徹底不過了的架勢啊!

逃吧!

沒想到,幾千饑民竟直接穿城而過,幾乎沒在篷州縣城做任何停留,尾隨著北逃的百姓們一路向南部縣湧來。

逃災的百姓們都隨身帶著自己的大部分家當,時間一長,哪裡跑得過那些只拎著木棒鋤頭領頭追趕的傢伙們?而且程西這夥人簡直是孤注一擲,餓極了就隨便在哪裡刨坑壘灶生火做飯,吃完了一抹嘴,也不再管爐灶,站起來繼續向北走、後面的直接往尚有餘燼的灶裡塞兩把柴,或烤或煮,匆匆吃兩口也是拔腿便跟上……兩天後,終於有百姓被追上了。

出人意料地,饑民們不僅沒有搶劫,反而熱情地招呼著:“來嘛,搭個夥嗦!一起去南部耍耍,那裡有堆成山樣的大米,肚皮敞開了吃噻!”

南部的守軍見過許多次逃賊災的百姓,一開始也沒在意:大部分百姓們在郊外盤桓兩天也就都回去了,少數年輕人會順便進趟縣城逛逛開開眼界,不過最多一兩日也還是會離開——篷州那裡至少還有房子住,總比露宿南部街頭好得多。等覺得這次事情不對勁要關城門,已經完全阻不住源源而至的人群了:程西領著幾百有武器的“戰士”要麼推車要麼挑擔,混在最前面的難民隊伍裡,直接湧進南部縣城的南門。

如果是真刀真槍的打,這幾百號人絕不是守軍的對手——拋開戰鬥經驗武器裝備什麼的不論,單單從人數上來說守軍便有幾倍的優勢。然而,這幫人的任務只是搶門,南部是個小縣,沒有甕城,幾百人都擠在狹小的南門洞附近,再多的官軍兵力也施展不開。南門外曠野裡成千上萬的流民,每一個都不要命的向城裡面擠進來,最早混進城的那些人再放上幾把火……不明就裡的守軍一下子就崩掉了。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沒發生什麼像樣的戰鬥,南部縣就這麼稀裡糊塗的丟了。

南部知縣周峻見機得早,收拾好細軟,被潰逃的守軍擁著一路逃向南津關。雖然《大明律》明確規定地方官有守土之責失土論死,周知縣倒是並不怎麼擔心——因為,他可是為朝廷、尤其是段知府,立下過汗馬功勞!屠御史停留在保寧府期間,南部縣曾經發生過一樁事故:一個保寧府的富戶逃水災,馬車一路狂奔在縣城當街軋死了一個小娃。馬車絕塵而去,娃兒爹孃找不到肇事者,恰逢屠大人過來,當然要面陳冤情——這不是明擺著給知府大人臉上抹黑、給大人找麻煩麼!所以,儘管太祖有百姓可以告官的祖訓,周知縣也有的是辦法:隔三岔五的每每在夜裡去他家哐哐砸門“體察民情”兼聲色俱厲的“曉以大義”,更安排了皂吏民壯“嚴加看護”——不打不罵,但你走哪裡都有人擋路……最後硬是把這事無聲無息地壓了下去!有這樣赤膽忠心的功勞墊底,周峻絲毫不懷疑知府大人會保下自己。

南津關與和溪關是扼守保寧府南門的兩道雄關。既然號稱雄關,自然是比有高牆的城池還要難打得多。不過見到南部的潰兵,守軍們依舊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城北來了幾萬賊人,現下南面的南部縣也落入亂民手裡,潰兵們為了遮掩自己的膽怯,有鼻子有眼地說亂民們足足有兩三萬、甚至五六萬之眾……守軍們承平日久,不少人這輩子壓根兒就沒打過仗,聽聞賊人竟有這許多,心裡多多少少都有些嘀咕。

不過,大家的驚懼很快就煙消雲散了:保寧府調來了援軍。

援軍不算多,才兩個步隊。聽口音不像本省人,陝西腔很濃。不過也沒啥奇怪的——這個時代,衛所的農兵大都是本地人,而野戰軍的兵員裡則有太多犯了事充軍的好漢,哪裡人都有。兩個隊官都有保寧府的腰牌,而且所有人的言談舉止,處處透出朝廷官軍的做派——這些細微的差矣無處不在:從對待軍官的下意識的態度,到作息的習慣,再到走路的步伐……只要是營伍中人,一望便知,這些假冒不了。尤其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無形的氣場,單獨一兩個人還不是很明顯,一列隊你便馬上知道,這些都是軍中好手,全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

守軍大都是軍戶,掄鋤頭比拿刀熟練得多。因此,每個關雖然只分配了百來生力軍,立刻成為眾人的主心骨。莫看兩個隊官都是把總銜,但別說千總,就是掛遊擊銜的守將跟他們說話也都是客客氣氣的。周知縣問了他們幾句,不過兩個把總都不識字,只說原本是龍安府青川所的守軍,奉了都司府的命令被調去順慶府剿逆,因為過境保寧,上面就發了腰牌。大軍沿著小潼水陸續南下,原本計劃要在篷州集結。他們兩個步隊在柳邊驛得知南部已失,於是直接開到南津關與和溪關等待上級的進一步命令,在此略作休整,得到新命令後就要開拔。

周峻只是個知縣,連本府的事情都不可能全然知道,何況四川都司府與鄰府的軍事部署。不過按照常理,段大人一定會向成都府請援,都司府調動本省兵馬直搗賊巢沒什麼好奇怪的。雖說是誤會,人家不是保寧兵,可既然天降神兵相助,周知縣豈肯輕易放他們走?巧舌如簧的拍著胸脯大包大攬說他會親自負責對上峰解釋,而且保寧府利州衛那裡急需人才,只要立下戰功,定會讓段大人出面,以後乾脆就留在保寧府吧……兩位起先猶豫著不肯答應,周大人急了,索性把話挑明瞭說:大不了報個戰死,領過撫卹後改個名字直接做千總!說好說歹,末了兒又每人塞了足足一百兩銀,兩位才半推半就地答應下來。周大人深諳只要得寸便能進尺的道理,趁熱打鐵地親自挑了十名看起來最精幹計程車兵留在自己身邊做護衛。為了讓護衛們賣力,周知縣開啟銀箱當場給每人發了十兩見面禮——普通兵卒哪裡見過這許多白花花的官銀,看著這幫傢伙垂涎欲滴的眼神,周峻感到自己的安全有了十足的保障。